青年锦标赛前一周的清晨，虞清墨在闹钟响起前十分钟睁开了眼睛。窗外还是一片黛青色，训练基地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她轻手轻脚地起身，发现周祝颜的床铺已经空了——枕头上有张便签纸，画着一个竖起大拇指的简笔小人。
"去占三号台啦！记得带新战术本！(◕‿◕｡)۶"
字迹潦草却充满活力，末尾的颜文字笑得没心没肺。虞清墨将便签纸夹进战术本里，那里已经记录了整整二十七套双打配合方案。她轻轻活动左手腕——沈钦慕新配的护具比之前的绷带舒服多了，几乎感觉不到束缚。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一缕晨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公告栏时，虞清墨停下脚步。青年锦标赛的海报已经贴了出来，她和周祝颜的名字并排在女双参赛名单上，旁边是翟屹凡和另一位男队员的混双报名信息。
训练馆里，发球机运转的声音有节奏地回荡着。虞清墨推开门，看见周祝颜正在三号台前练习发球，右脚踝上缠着沈钦慕特制的加压护具，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清墨！"周祝颜小跑过来，脸颊因为运动泛着健康的红晕，"你看沈医生给我的新装备！说是什么'碳纤维动态支撑'，轻得像没戴一样！"
虞清墨伸手碰了碰那个护具——确实比之前的沙袋轻便许多，但结构复杂得多，关节处有精巧的液压装置。
"他为什么帮你？"这是困扰虞清墨一周的问题。自从那次体检后，沈钦慕不仅为周祝颜定制了护具，还私下给了她一套康复方案。
周祝颜神秘地眨眨眼："我说如果他帮我，我就说服你当他研究项目的志愿者。"看到虞清墨骤变的脸色，她大笑起来，"开玩笑的！其实是因为......"
话音未落，训练馆大门被推开。沈钦慕穿着白大褂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晨光透过高窗照在他的金丝眼镜上，镜片反射出冷冽的白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早。"他简短地打招呼，目光扫过周祝颜的脚踝，"适应得如何？"
"超棒！"周祝颜跳了两下展示，"一点都不疼了！"
沈钦慕不置可否，转向虞清墨："你父亲昨晚联系我了。"
虞清墨的指尖瞬间变凉。这三周来，虞建国虽然没有直接出现，但他的阴影无处不在——每次电话里冰冷的询问，每份要求汇报训练数据的邮件，还有林教练偶尔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说什么？"她的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询问周祝颜的伤势评估。"沈钦慕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以及......你们参加双打的决心。"
周祝颜一把抓住虞清墨的手："别理他！我们练我们的！"
虞清墨却注意到沈钦慕话中有话："你认识我父亲多久了？"
"足够了解他对女儿职业生涯的规划。"沈钦慕推了推眼镜，"七年前德国世锦赛，我是随队医生，他是领队。"
七年前——虞清墨迅速计算——正是她第一次获得全国少年冠军的时候。父亲那次出差回来，带给她一块德国产的反胶套胶，说是"某位专业人士推荐"的。
"所以你们是朋友？"
"学术同行。"沈钦慕纠正道，"在某些观点上......存在分歧。"
周祝颜突然插进来："什么分歧？"
沈钦慕看向她的脚踝："比如，我认为运动员的健康比奖牌更重要。"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虞清墨记忆中的某个抽屉。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被撕掉几页的《运动损伤学》，扉页上的签名被黑色马克笔粗暴地涂掉了。
"你和他有过节。"虞清墨说。
沈钦慕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递过平板电脑："看看这个。"
屏幕上是一段视频——去年全运会女双决赛，周祝颜和前搭档的关键局。在18:19落后时，周祝颜为了救一个擦网球，右脚踝严重扭伤，却坚持打完了比赛。
"我看过这场。"虞清墨说，"她们输了。"
"因为周祝颜的伤？"沈钦慕问。
"因为搭档没补位。"虞清墨指着屏幕，"周祝颜救球后，王楠站在原地没动。"
周祝颜突然抢过平板关掉视频："都过去的事了！我们今天不是要练新战术吗？"
她的声音依然轻快，但虞清墨注意到她握拍的手指关节泛白。那段回忆显然比脚踝的伤更痛。
沈钦慕识趣地没再追问："我去准备早会。记住，周祝颜，脚踝负荷监测超过黄色区域就停。"
他离开后，训练馆陷入短暂的沉默。发球机不知何时停止了运转，只剩下空调轻微的嗡鸣。
"王楠后来转去上海队了。"周祝颜突然说，声音轻得像羽毛，"她说和我搭档压力太大......因为我'太拼命'。"
虞清墨想起自己曾经的搭档——那个总是记不住旋转的女孩，最终选择了退役去读大学。临别时她说："和你打球像在参加考试，永远怕不够好。"
"我不会站在原地不动。"虞清墨说。
周祝颜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我知道。"她捡起球，"来，练我们的杀手锏！"
接下来的训练强度惊人。她们重点练习了虞清墨设计的新战术——"冰山系统"，即虞清墨负责80%的跑动和防守，周祝颜则像一座炮台，在最佳位置发动致命攻击。沈钦慕的生物反馈仪不时发出警告，但周祝颜总能找到既保护脚踝又不影响威力的击球方式。
"再来！"周祝颜在又一次成功配合后高喊，"这次我假装要摔，你记得补我正手位！"
虞清墨皱眉："没必要模拟受伤。"
"但比赛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周祝颜已经摆出准备姿势，"预备——"
这个球她故意踏错步，身体夸张地向右侧倾斜。虞清墨几乎是本能地冲过去，一个交叉步补位，反手将球回到对方台角。
"完美！"周祝颜欢呼，"我就知道你能......"
她的话戛然而止。训练馆门口站着虞建国和林教练，不知已经看了多久。虞清墨的心跳骤然加速——父亲穿着笔挺的西装，面无表情地鼓着掌。
"精彩的表现。"虞建国的声音像冰刀划过玻璃，"为了双打，连反手技术都退步了。"
虞清墨握紧球拍。刚才那个补位球，她的反手确实不够流畅——为了适应"冰山系统"，她最近减少了反手专项训练。
林教练快步走过来："虞局是来参加赛前动员会的。"她看了眼周祝颜的脚踝护具，"沈医生的新发明？"
"高科技作弊器。"虞建国冷笑，"真正的运动员靠的是实力，不是装备。"
周祝颜的笑容僵在脸上。虞清墨上前半步，挡在她和父亲之间："我们按规则比赛。"
"规则？"虞建国的目光如X光般扫过两人，"青年赛的规则是冠军直接获得国家队集训资格。你们真以为靠这种半吊子配合能赢？"
"我们能赢。"虞清墨声音平静，却让周祝颜惊讶地转过头——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反驳父亲。
虞建国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会议室，现在。"他转身前最后看了眼周祝颜的脚踝，"沈钦慕没告诉你那处骨裂的真正成因吧？"
周祝颜的脸色瞬间变白。虞清墨想追问，但父亲已经大步离开，林教练匆匆跟上。
"什么真正成因？"虞清墨转向周祝颜。
周祝颜低头调整护具，避开她的目光："就......旧伤啊。我们快去开会吧，要迟到了。"
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队员。虞清墨和周祝颜悄悄溜到最后排，发现翟屹凡给他们占了座位。
"你爸脸色真吓人。"翟屹凡小声说，"刚才把教练组骂了个遍，说训练计划不科学。"
虞清墨没回答。她的注意力全在前排的沈钦慕身上——他和虞建国隔着一个座位，两人全程没有任何交流，但那种无形的张力连坐在后排都能感受到。
动员会的内容很常规：赛程安排、注意事项、对手分析。但当林教练播放去年青年赛的精彩集锦时，虞清墨注意到一个细节——每当画面中出现某位短发女选手，周祝颜的手指就会无意识地抓紧膝盖。
"那是谁？"虞清墨小声问。
"上海队的李梦琪。"翟屹凡凑过来回答，"去年赢过祝颜，打法很脏，喜欢用遮挡发球。"
视频切换到领奖台画面，李梦琪站在最高处，笑容灿烂到刺眼。周祝颜的呼吸明显变重了，虞清墨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冰凉且微微发抖。
"......今年李梦琪换了新搭档，是原北京队的孙颖。"林教练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这对组合是我们女双的主要对手。"
散会后，虞清墨拦住沈钦慕："我父亲的暗示是什么意思？周祝颜的伤有什么'真正成因'？"
沈钦慕看了眼不远处和周祝颜说笑的翟屹凡："问她自己吧。不过......"他压低声音，"有时候真相会改变你看待比赛的方式。"
这句话像一颗擦网球，在虞清墨心里弹起又落下，找不到合适的接法。
午饭时，周祝颜反常地安静。她机械地咀嚼着饭菜，眼神飘忽不定，连翟屹凡讲笑话都没反应。
"下午还练双打吗？"虞清墨问。
周祝颜猛地回神："当然！最后冲刺阶段了！"她的笑容有些勉强，"对了，我奶奶明天要来基地看我们训练。"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虞清墨愣了一下："她身体......"
"坐轮椅来。"周祝颜的眼睛亮起来，"医生说适当外出对她有好处。她想看我们练'杀手锏'！"
虞清墨想起那张床头照片里举着奖牌的老人。周祝颜每天视频通话时，总会把手机转向球台，兴奋地讲解新学的技术。而电话那头传来的咳嗽声，一次比一次沉重。
"好。"虞清墨点头，"我们下午重点练给她看的部分。"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下午训练刚开始，林教练就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临时通知，上海队提前到了，想和我们打场热身赛。"
队伍里立刻响起一片哀嚎。热身赛意味着暴露战术，没人愿意在大赛前让对手摸底。
"必须参加？"翟屹凡皱眉。
"体育局的安排。"林教练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虞清墨，"半小时后开始，女双对女双。"
虞清墨立刻明白了——这是父亲的手笔。一场突如其来的"摸底"，意在证明她们的双打不堪一击。
更衣室里，周祝颜反常地沉默。她机械地换着比赛服，手指在右脚踝护具上反复摩挲。
"李梦琪。"她突然说，"就是视频里那个......"
"我知道。"虞清墨系紧鞋带，"翟屹凡说她喜欢遮挡发球。"
"不止。"周祝颜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去年全运会......我的伤就是她造成的。"
虞清墨猛地抬头。周祝颜站在窗前，逆光中的轮廓微微发抖。
"18:19那个球，她故意喊了'出界'干扰裁判，我分心才......"周祝颜深吸一口气，"后来她到处说我是'玻璃人'，一碰就碎。"
虞清墨想起沈钦慕播放的视频，想起周祝颜说"王楠站在原地没动"，想起父亲那句关于"真正成因"的暗示。碎片渐渐拼合成一幅完整的图画——那不仅是一次意外受伤，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陷阱。
"今天她别想故技重施。"虞清墨站起来，声音冷得像冰，"我们按'火山方案'打。"
周祝颜惊讶地转身："但那个对脚踝......"
"相信我。"虞清墨直视她的眼睛，"你只需要站定进攻，其他交给我。"
"火山方案"是她们设计的备用战术——与"冰山系统"完全相反，虞清墨负责防守和创造机会，周祝颜则化身人形炮台，全力进攻。这个方案对周祝颜的脚踝压力极大，但杀伤力惊人。
热身赛安排在主场馆，连男队队员都来观战了。虞清墨走进场地，立刻看到了对面那个短发女孩——李梦琪比视频里还要壮实，手臂肌肉线条分明，看人的眼神像在打量猎物。
"哟，这不是'玻璃人'吗？"李梦琪大声对周祝颜说，"这次戴护具了？真贴心。"
周祝颜的手指紧握球拍，指节发白。虞清墨轻轻碰了碰她的后背："呼吸。"
裁判宣布比赛开始。猜球权时，李梦琪故意用拍子敲了敲周祝颜的护具："高科技啊，能帮你多撑几局？"
虞清墨上前一步："请尊重比赛规则。"
李梦琪夸张地后退："哇，冰山美人发话了！"
第一局开始后，李梦琪果然频频使用遮挡发球。裁判两次警告无效后，周祝颜明显开始焦躁，几次进攻失误送分。
5:10落后时，虞清墨叫了暂停。
"换方案。"她低声对周祝颜说，"火山。"
周祝颜瞪大眼睛："但沈医生说......"
"相信我。"虞清墨直视她的眼睛，"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往死里打她的正手大角。"
重新上场后，局势突变。虞清墨用精准的防守将每个球都回到李梦琪的正手位，迫使她不断移动。而周祝颜则像一座爆发的火山，每一板进攻都带着惊人的力量和旋转，专门攻击李梦琪的正手空当。
16:14，她们逆转拿下第一局。
第二局开始前，李梦琪恶狠狠地瞪着周祝颜："瘸子还挺能跳？"
虞清墨正要回应，周祝颜却笑了："谢谢夸奖。"她的眼睛亮得惊人，"这局我会跳得更高。"
这句话像是一个开关。接下来的比赛中，周祝颜完全释放了——她的进攻如同暴风骤雨，每一板都带着积蓄已久的愤怒。而虞清墨则像最坚固的盾牌，化解李梦琪的所有攻击，为周祝颜创造最佳击球机会。
2:0，完胜。
赛后握手时，李梦琪故意用力捏周祝颜的手："正式比赛见，玻璃人。"
周祝颜面不改色地回握："带着你的新搭档一起来。"她压低声音，"顺便告诉你，我的伤不是弱点——是勋章。"
走出场馆时，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周祝颜一瘸一拐却笑容灿烂，虞清墨扶着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清墨。"周祝颜突然停下，"谢谢你。"
"为什么？"
"因为......"周祝颜做了个包揽一切的手势，"因为所有。"
虞清墨轻轻点头，没有回答。但当她扶住周祝颜的手臂时，那种温度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当晚，虞清墨在训练日记上写道：
「热身赛胜李梦琪组合。周祝颜脚踝负荷达橙色临界点，但精神振奋。特殊记录：'火山方案'效果超预期，但正式比赛慎用。」
她顿了顿，又补充：
「明天见周奶奶，需准备礼物。」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床头那颗画着笑脸的乒乓球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弧线。隔壁床上，周祝颜已经睡着了，嘴角还挂着胜利的微笑，右脚踝上的护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虞清墨轻轻拉上窗帘，将一盒新买的辣条放在周祝颜的床头柜上——红枣味的，不辣，适合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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