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无名客栈的木楼梯上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沉重,清晰,一下一下刮着死寂的夜。
我屏住呼吸,知道整座客栈里分明空无一人。
铁链声停了,正正停在我门外。
片刻后,它重新响起——声音缓缓经过门前,仿佛拖着什么看不见的沉重之物,渐渐隐入走廊尽头那团深不见底的黑雾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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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炸响时,崔杋圭正把自己沉在浴缸温热的水波里,眼皮重得像是坠了铅块。
昂贵的木质香薰蜡烛在角落幽幽燃着,细瘦的火苗映照着水面下他舒展而疲惫的躯体线条,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浴室镜面。
难得的休假日,泡在热水里的每一寸筋骨都在贪婪地汲取这奢侈的松弛。
铃声却不依不饶,带着一种催命的执拗,穿透水汽和香氛,尖锐地刺进耳膜。
他猛地睁开眼,水珠从额发滚落,滑过紧蹙的眉峰,最终砸在锁骨上。
那点刚酝酿好的安宁,被这铃声彻底搅碎,沉到了浴缸底。
崔杋圭“Luciel,”
他抓起浴缸边沿那部嗡嗡作响的手机,声音带着泡软了的沙哑和被打断的愠怒,
崔杋圭“你最好有天塌下来的理由。”
电话那头,助理沈执星的声音压得又低又急:
沈执星“BEOMGYU哥。委托人林星遥小姐来了,她指名找你,已经在会客室等你了!她……情况很急!”
崔杋圭低低骂了一句,含糊不清,带着浴室特有的回音。
他撑着湿滑的浴缸边缘站起身,带起哗啦一片水声。水珠争先恐后地从他紧实的腰腹和脊背滚落,砸在冰冷的瓷砖上。
他用一条宽大的浴巾潦草地裹住下半身,精瘦上身还蒸腾着水汽,径直拉开浴室门。冷空气激得皮肤一阵细密的战栗。
他胡乱套上件质地柔软的黑色高领毛衣和深灰长裤,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也懒得擦,就这么顶着一身未散的潮气和水意,裹挟着低气压,大步流星地走出家门。
他开着车一路疾驰着,踏进事务所,一把推开了Mist Office会客室厚重的胡桃木门。
会客室里,壁炉里的火焰噼啪作响,却驱不散某种无形的紧绷。
沈执星站在一旁,双手不安地绞着,像个随时准备领罚的小学生,沙发里坐着的年轻女人闻声立刻站起。
林星遥“崔杋圭……崔侦探?”
林星遥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像风中不堪重负的叶片。
她穿着剪裁精良的米白色羊绒大衣,衬得一张脸愈发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被自己咬得几乎失了血色。
精心打理过的长发有几缕松散地垂在颊边,透出一种被巨大恐惧碾过的憔悴。
她纤细的手腕上,一根编织精致的红绳格外刺眼,那抹鲜艳的红色在苍白的皮肤和素雅的大衣间跳脱出来,缠绕着某种绝望的祈求。
林星遥“我……我是林星遥,一个内科医生,从C市来的。温言……我未婚夫温言,”
她急促地吸了口气,努力稳住声线,可那声音里的恐慌如同实质般弥漫在暖意烘烤的空气里,
林星遥“他是植物学博士。一周前,他去C市的雾鸣山深处,为了寻找一种……一种非常特殊的植物样本,然后就……彻底失联了!”
崔杋圭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的小吧台,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琥珀色的朗姆酒。冰块在杯壁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背对着林星遥,目光投向窗外城市灰蒙蒙的天际线,呷了一口酒,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镇定。
林星遥“我已经报警了,”
林星遥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又强迫自己清晰地说下去,
林星遥“警方动用技术手段,最后定位到……他手机的最终信号源,消失在雾鸣山深处一家地图上根本没有标注的……无名客栈里!”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又快又轻。
林星遥“警方搜救队……已经撤了,他们说地形太险,天气要变,再进去就是送死!”
她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无助,
林星遥“崔侦探,温言是通过他的专业期刊知道您解决的那些……那些特殊案件的!他总说您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求您……带我去找他!我必须去!”
崔杋圭转过身,酒杯握在指间。视线锐利地落在林星遥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她手腕上那圈刺目的红绳上,停留了数秒。
崔杋圭“林小姐。”
崔杋圭“您的案子,我接了。但……”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面。
崔杋圭“雾鸣山,是座吃人的山。”
他顿了顿,眼神如同实质般压向林星遥纤细的身形和苍白的面孔。
崔杋圭“它吃人,不分男女。”
崔杋圭“所以,为了您自身的安全……最好不要去。”
林星遥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沈执星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却又僵在原地。
崔然竣“杋圭啊——”
一个轻佻又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门口传来,打破了室内凝结的沉重。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张过分英俊、带着点玩世不恭笑意的脸探了进来,眉骨优越,眼尾微微上挑,像只慵懒又机警的狐狸。
崔然竣,C市特殊刑侦大队长,此刻没穿警服,一身深蓝运动休闲装,衬得肩宽腿长。
他斜倚着门框,姿态闲适得如同在自己家客厅,指尖还悠闲地转着一顶鸭舌帽。
崔然竣“哟,又有案子?”
崔然竣的目光扫过面色惨白的林星遥和一脸紧张的沈执星,最后落在崔杋圭那张冷得能刮下霜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个更大、更欠揍的弧度。
崔然竣“啧啧,瞧瞧我们崔大侦探这休假日,真是‘精彩纷呈’啊。”
他吹了声清脆响亮的口哨,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崔杋圭连眼皮都懒得抬,把杯中最后一点朗姆酒灌下去,喉结滚动了一下,冰凉的酒液似乎也无法浇灭心头的烦躁。
崔杋圭“崔大队长,”
他声音里淬着冰渣,
崔杋圭“串门找乐子,麻烦请换个时间。”
崔然竣“别这么冷淡嘛。”
崔然竣笑嘻嘻地踱步进来,顺手把鸭舌帽扣在旁边衣帽架的鹿角上,动作流畅自然。
他走到崔杋圭身边,哥俩好似的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对方紧绷的手臂,完全无视那能冻死人的低气压,凑近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的诱惑,
崔然竣“巧得很,我也休假,但这次的休假项目嘛……”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兴味,
崔然竣“刚好就是——陪崔大侦探荒野求生,勇闯深山老林,如何?”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崔杋圭的耳廓。
崔杋圭侧头,面无表情地盯了崔然竣几秒。
崔然竣毫不避让地迎着他的目光,嘴角依旧噙着那抹痞气的笑。
崔杋圭“随便你。”
崔杋圭终于吐出两个字,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他放下酒杯,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不再看任何人,径直朝门外走去。
崔然竣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他冲着林星遥潇洒地一扬下巴,语气轻松得像是要去郊游:
崔然竣“林小姐,安心等着。这事儿,交给我俩。”
说罢,抓起帽子,快步追了出去,留下会客室里凝固的空气和面如死灰的林星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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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市最大的户外探险装备店“峰脊”里,明亮的顶灯把一排排防水面料、金属扣件和坚韧绳索照得闪闪发光。空气里弥漫着新橡胶和帆布特有的、略带生涩的气息。
崔杋圭站在一排货架前,指尖划过一件件深色冲锋衣的衣角,眼神专注地评估着防水指数和接缝压胶的工艺。
崔然竣则显得随意得多,迈着长腿在货架间穿梭,像个来视察的公子哥。
他停在高热量食品区,随手抓起几包花花绿绿的压缩饼干,掂了掂,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到崔杋圭身边。
崔然竣“喏。”
崔然竣不由分说地把那几包沉甸甸的压缩饼干一股脑儿塞进崔杋圭手中摊开的、容量巨大的登山包侧袋里,动作带着点不容置疑的霸道。
崔然竣“拿着,山里风大,别饿晕了还得麻烦我扛你出来。”
他挑挑眉,语气戏谑。
崔杋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塞得手一沉,眉头立刻拧紧。
他低头看着被塞得鼓囊囊的侧袋,又抬眼看向崔然竣那张写满“我是为你好”的俊脸,眼神冷了下来。
他没说话,只是利落地拉开自己冲锋衣的主袋拉链,探手进去,摸出一个军绿色的、棱角分明的军用指南针。那指南针外壳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沉甸甸的。
下一秒,崔杋圭手腕一翻,那坚硬的指南针便带着一股短促的风声,不轻不重地“啪”一下,精准地拍在崔然竣厚实胸肌的正中央,隔着那件质料精良的休闲运动装,发出一声闷响。
崔杋圭“呵。”
崔杋圭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点淬了毒的嘲讽。
崔杋圭“拿着,省得你蠢死在哪个山坳坳里,还得麻烦我去给你收尸。”
指南针外壳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渗入皮肤,激得崔然竣微微一颤。他低头看着胸口那个军绿色的玩意儿,又抬眼看向崔杋圭。
那张俊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随即像被点燃的火焰,烧得更旺,甚至带上了点危险的兴奋。
他非但没恼,反而伸出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将那枚指南针从自己胸口捻起来,指腹摩挲着冰冷的金属外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崔然竣“行啊,”
崔然竣拖长了调子,眼神牢牢锁住崔杋圭,那目光深处有某种东西在无声地交锋、碰撞,
崔然竣“崔大侦探这份‘贴心’,我记下了。”
他手腕一翻,将指南针稳稳地收进了自己贴身的衣袋里。
崔杋圭面无表情地转开脸,拉上了登山包的拉链,金属齿咬合的声音在空旷的店里格外刺耳。
他拎起沉重的背包甩到肩上,动作干脆利落,不再看崔然竣一眼,转身就朝收银台走去。
崔然竣盯着他挺直的、带着抗拒意味的背影,舌尖抵了抵后槽牙,无声地笑了笑,也拎起自己那份装备,大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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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鸣山,名副其实。
越野车在盘山土路上癫狂地跳跃了数个小时,最终也只能将他们抛弃在一片被原始森林环抱的谷地边缘。再往前,只有被野兽和极少数采药人踩出来的、模糊难辨的小径,蛇一般钻入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深处。
空气沉重而湿润,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冷的棉絮,带着浓重的腐殖土和朽木的气息,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寒意。
参天古木的枝叶在高空交错,遮天蔽日,只有极其微弱的光线能艰难地穿透浓雾和树冠的层层封锁,在地面厚厚的枯枝败叶上投下诡异变幻、明灭不定的光斑。
巨大的蕨类植物从潮湿的岩石缝隙和倾倒的树干旁狰狞地伸展出来,叶片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
四周静得可怕,只有靴子踩碎腐朽枯枝发出的噼啪声,以及自己胸腔里放大了的心跳声,在浓雾中沉闷地回荡。
崔杋圭走在前面,手中登山杖的金属尖头刺破湿滑的苔藓,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小孔。
他全身笼罩在深灰与黑色相间的专业冲锋衣裤里,兜帽拉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只有那深潭般的眼底深处,锐利的目光穿透兜帽的阴影和浓稠的雾气,一丝不苟地扫描着周遭每一寸可疑的痕迹——树干上不自然的刮痕,苔藓被踩踏后翻卷的深色边缘,岩石缝隙里微小的织物纤维。
崔然竣紧随其后,他同样穿着深色的冲锋衣裤,但没拉上拉链,露出里面深灰色的抓绒内胆。
他一手拿着强光手电,光束像一柄锋利的银色长矛,不断刺破前方翻滚的浓雾,扫过那些张牙舞爪的虬结树根、覆盖着滑腻苔藓的巨石和深不见底的幽暗沟壑。光束所及之处,雾气剧烈地翻涌,如同活物。
崔然竣“这鬼地方,”
崔然竣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带着点刻意为之的轻松,试图驱散那无孔不入的压抑,却又被浓雾吸走了大半音量,显得有些飘忽,
崔然竣“别说找个人,找个鬼都费劲。你那委托人给的坐标,确定没被这雾给‘吃’了?”
崔杋圭没回头,只是抬起手腕,看了一眼绑在冲锋衣袖口外的军用级GPS定位仪。微弱的屏幕光映亮了他紧抿的唇线。
崔杋圭“方向没错。”
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有些发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崔杋圭“C市警方查到的最后信号源就在这片区域消失,误差半径不超过两百米。”
他话音刚落,脚步却毫无预兆地顿住了。
登山杖的尖端死死抵住一块布满滑腻苔藓的岩石,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什么。
崔然竣立刻收声,手电光柱也瞬间定格。
前方翻滚的灰白色浓雾深处,一个模糊的轮廓在光束边缘若隐若现,如同海市蜃楼。那轮廓方方正正,带着一种与原始森林格格不入的、人工的僵硬感。
崔然竣的手腕极其缓慢地移动着,光束如同探照灯般,一点点地切割开前方浓稠的雾气,小心翼翼地推进。那模糊的轮廓在强光下逐渐清晰,显露出它破败的真容。
一栋两层高的木结构建筑,孤零零地矗立在几棵虬结扭曲的巨大古树环抱之中,像个被遗忘在时光之外的弃儿。
歪斜的木质框架仿佛随时会散架,深褐色的木板饱经风霜,布满雨水冲刷留下的深色污迹和纵横交错的裂纹。
几扇窗户黑洞洞的,像失去眼珠的空洞眼眶。
一块同样朽坏、字迹漫漶不清的木质招牌,被两根锈迹斑斑的铁链吊在门廊上方,在浓雾弥漫的死寂里,随着微弱的气流,发出令人牙酸的、有节奏的“嘎吱——嘎吱——”声。
建筑没有名字。只有腐朽,和死寂。
崔杋圭“看,”
崔然竣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发现猎物般的紧绷,手电光柱如同舞台追光,牢牢钉在那扇紧闭的、布满深色污垢的木门上,
崔杋圭“无名客栈到了。”
崔杋圭沉默着,解开了冲锋衣领口的按扣,让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灌入脖颈。
他握着登山杖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扇门。
靴底踩在门廊下堆积的厚厚腐叶层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粘稠的“噗呲”声。
他在门前停下。没有门环,没有把手。只有几道深刻的、不知被什么利器劈砍过的痕迹,深嵌在门板中央。
他伸出手,掌心抵在那冰冷、粗糙、带着湿滑粘腻感的木板上,指尖下传来木质纤维腐朽后特有的脆弱感。
他缓缓用力。
“吱——嘎——”
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而滞涩的木头摩擦声骤然响起,粗暴地撕裂了浓雾包裹的死寂。
这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门轴,在空旷的山谷中激起瘆人的回响。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从门内张开的黑暗缝隙中猛扑出来,狠狠攫住了两人的呼吸。
那是植物过度腐烂后散发出的甜腻,浓稠得几乎能凝结成实质,像一罐打翻在地窖深处、发酵了百年的糖浆。
但这令人窒息的甜腻之下,却死死纠缠着另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铁锈般的腥气,混合着蛋白质腐败后特有的、深入骨髓的恶臭。
崔杋圭的动作完全僵住,他身后,崔然竣手电筒那束稳定的强光,如同舞台追光灯,猛地穿透门缝,刺入客栈内部粘稠的黑暗。
光圈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死死凝固在门内靠近门槛的地板上。
惨白的光圈中央,清晰地映照出一片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污渍。
那痕迹形状诡异,如同某种巨大而丑陋的暗色菌斑,从门内更深邃的黑暗里蜿蜒而出,最终在门槛处戛然而止。
边缘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喷溅状的放射形纹理,在干燥后形成一层薄薄的、龟裂的硬壳。
在光圈的边缘,那片污渍的源头方向,一只孤零零的、沾满泥泞和深褐色污垢的登山靴鞋尖,从更浓重的阴影里探出半截,指向虚空。
浓得化不开的腐甜与腥臭,在冰冷的空气里无声地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