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夫人说,王爷得穿着百姓的补丁袄去放河灯!
这念头一起,便如疯长的藤蔓,缠绕住了我所有的思绪。
为生者立信,为死者安魂,这才是完整的“安”字。
清明将近,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连绵的细雨中。
往年此时,该是各大寺庙香火鼎盛,僧侣们沿河做法事,为亡魂超度。
可今年,寺庙的门前冷清得能听见雨打芭蕉的声音。
“夫人。”秋月走进暖阁,身上带着一丝潮气,她将一封由数十张纸捻在一起、有些歪歪扭扭的联名信呈到我面前,声音前所未有地发哽,“城中百姓自发上书,想请……请王爷与您,在清明那日,亲领一次河灯会。”
我展开那封粗糙的信纸,上面密密麻麻按着红色的指印,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出自不同人的手笔。
秋月深吸一口气,指着信末尾附着的一张名单,眼圈红了:“他们说,往年僧侣念的是往生咒,超度的是有法号的魂。可他们的亲人,死于疫病,死于逃难,连个牌位都进不了宗祠。他们求王爷和夫人,为那些没进祠祠堂的名字,点一盏灯。”
她的指尖停在一处,声音几乎碎裂:“这名单上有三百零六个名字,都是父母亲手写下的‘我家没名字的人’,全是……全是未及取名的婴孩。”
雨声淅沥,敲在窗棂上,像是无数亡魂无声的叩问。
我闭上眼,轻声道:“秋月,他们不要神佛,要一个肯为他们低头的人。”
神佛高坐云端,俯瞰众生。
而他们要的,是一个能与他们并肩,感受过同样风雨,愿意为他们弯腰点灯的人。
一个时辰后,我给了秋月一道命令。
“你去走访九坊,尤其是那些在此次防疫中,家中有过伤亡的人家。告诉他们,王府想为清明河灯会的主祭者,求一件‘送行衣’。”
秋月一愣:“送行衣?”
“对,”我看着她,一字一顿,“不要绸缎,不要新衣。就要他们平日里穿旧了的粗布袄,洗得发白、带着补丁的最好。要他们觉得,逝去的亲人,看到这件衣服,会觉得安心。”
秋月明白了我的意思,重重点头,转身隐入雨幕。
三日后,她带回了七八件衣裳,每一件背后,都藏着一个家庭的悲欢。
我最终选中的,是一件靛蓝色的粗布男袄。
它被洗得微微发白,左边肩头用更深色的布料,打着一块针脚细密的补丁。
“这是东市清扫疫区的杂役张伯的,”秋月低声说,“他半月前旧疾复发,没熬过去。他婆娘说,张伯一辈子没穿过新衣,临走前身上这件,是他最体面的家当。王爷年前巡视防疫工事时,曾帮他抬过一筐洒了石灰的药土,张伯回来念叨了半个月,说王爷的手,跟他一样,都是有茧子的。”
我亲自将这件袄子用温水又过了一遍,用熨斗熨得平平整整,然后捧着它,走进了萧凛的书房。
他正在看北境的军报,见我进来,眉眼瞬间柔和下来。
我将那件补丁袄放在他面前的案上。
“这是什么?”他有些疑惑。
“清明河灯会,你主祭时要穿的衣服。”
萧凛的目光落在那个显眼的补丁上,沉默了片刻。
他何等聪明,立刻就明白了我的用意。
我轻声说:“你若真心祭他们,就得穿成他们最后见你时的样子——不是高台上的王,是巷子里那个肯帮老人提药篮的人。”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
宗室的几位老王爷气得差点昏厥,太常寺卿更是穿着官服长跪在宫门外,涕泪横流地哭谏:“天家体统,万世尊严,岂可衣庶人之服?此举有辱先祖,动摇国本啊!”
蛰伏已久的二皇子党羽更是抓住了机会,联合数十名老臣扬言:“王爷若身穿此等鄙陋之衣现于河畔,我等便集体辞官,以全臣节!”
一时间,整个朝堂风声鹤唳。
青鸾将这些消息一一报给萧凛时,他正站在铜镜前,打量着那件尺寸略有些不合身的补丁袄。
他听完,没有一丝波澜,只淡淡地问了青鸾一句:“去年寒冬,长安城清理污渠的路上,有几个杂役是冻死的,尸首无人收殓?”
青鸾垂首,声音低沉:“回王爷,共四十七人。其中三十人,是因为家人怕沾上‘疫鬼’的名声,不敢去认领尸身。”
萧凛伸出手,将身上那件绣着墨色蟠龙的王袍缓缓解下。
他拿起那件补丁袄,利落地穿上,对着铜镜,系上了最后一颗朴拙的布扣。
镜中人,依旧身形挺拔,气势迫人。
但那份属于摄政王的、生杀予夺的威压,却被那块洗得发白的靛蓝补丁,柔化成了一种可以触碰的坚韧。
“那今天,”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声音平静而坚定,“我就做他们敢认的那个人。”
清明当夜,细雨如织。
长乐河两岸,没有喧哗,没有仪仗,只有黑压压的人群,静静地站着,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纸糊河灯。
萧凛走在最前面。
他没有撑伞,没有披甲,只穿着那件简单的补丁袄,任凭冰冷的雨丝打湿他的肩头。
他手中捧着今夜的第一盏河灯,那是一艘最简单的纸船,里面没有元宝蜡烛,只放着一小片从那面百衲安旗上裁下的红布,上面用我的笔迹写着——无名氏,长安人。
两岸百姓静默地看着他,目光复杂,有审视,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的期待。
他走到河边,缓缓蹲下身。
这个动作,让岸边的人群发出了一阵极轻的骚动。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高位的人,以这样一种平等的姿态,蹲在泥泞的河岸边。
他将那盏灯轻轻推入水中,指尖被冰冷的河水打湿,他却没有立刻收回,仿佛在感受着那份刺骨的凉意。
忽然,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猛地扑到岸边,她指着萧凛身上的衣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那是我男人穿过的袄!那是我男人的袄啊!”
这一声哭喊,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沉沉阴云。
寂静被打破了。
一个中年汉子,猛地脱下自己的外袍,狠狠扔进河里,嘶吼道:“烧了!给老子烧了!替我那不敢穿好衣裳的兄弟,烧一程!”
“还有我家的!我爹说死了也要穿得体面,可他连件干净衣服都没有!”
“我的!我的也烧了!”
无数人开始脱下自己的外袍,投入河中。
有人点燃了火折子,霎时间,火焰顺着浸了油的布料,在河面上熊熊燃烧起来,将冰冷的河水映成了一条滚烫的血脉。
那不是祭祀,那是一场迟来的葬礼,一场属于整个长安城的、盛大的告别。
我站在萧凛身后,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悄悄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银扣。
那是我初嫁入王府时,从一条裙带上拆下来的,上面用细如发丝的银针,刻了两个字:同命。
我趁着无人注意,飞快地将它缝进了他那件补丁袄的内衬里,紧挨着他的心口。
我们同命,与这满城百姓,与这脚下土地,同命。
【她将她的命,缝进了我的骨血里。】
萧凛的心声,如这雨夜的河水,深沉而滚烫。
三日后,青鸾带回了来自北境的密报。
那场河灯会的影响,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传到了千里之外的军营。
各营将士不再用制式的战旗包裹阵亡同袍的尸骨,而是约定俗成地,将其生前的旧衣剪下一块,仔细缝进自己随身的香囊里。
更有甚者,一支负责深入敌后的斥候小队,竟集体换上了缴获的、破烂不堪的敌军冬衣,在没膝的大学中潜行时,高声唱着不知从何而起的新军歌:“补丁遮不住光,疤也是勋章!”
而萧凛的书房暗格中,那件被他亲手洗净晾干的补丁袄,被叠得极为整齐。
我缝进去的银扣旁,不知被谁用碳条,写下了一行极小的字:“你穿的不是布,是我们终于敢说的疼。”
他什么也没说,只命亲卫将此袄郑重收入帅帐的衣箱最底层,与他少年时穿的第一件战甲,并列放在一处。
当夜,他下了一道令。
“自即日起,所有军户、民户的抚恤文书,首页必须附上一张逝者生前的日常照影。不许美饰,不许删改。”
他对满朝文武说:“孤要让他们走的时候,是个人,不是个数。”
这场风波,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我以为,这座城市终于可以在伤痛之上,开始重建秩序。
直到那一日,我在守心分院的门口,看到几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正学着大人的模样,将捡来的枯叶当做河灯,一边往水沟里扔,一边奶声奶气地唱着:“放河灯,送爹娘,不穿衣,光溜溜……”
那一瞬间,我心头猛地一紧。
我们教会了长安的成年人如何祭奠,如何释怀,却忘了告诉这些懵懂的孩子,我们为何要经历这一切。
哀思可以抚慰生者,却无法阻止下一场灾难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