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树下

“徐哥，我喜欢你。”

暮色漫过青瓦檐角，巷口那株老槐树投下斑驳碎影。她仰着脸，声音轻轻柔柔，像浸了蜜的糖，又带着几分烫人的温度。发丝被晚风吹得微乱，几缕碎发黏在泛红的脸颊上，她的脸沐浴在将熄的夕阳里，皮肤瓷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几点淡淡的雀斑，倒成了最生动的点缀。

她微微颤抖的手，轻轻牵住老徐的手。那只手很小，指节纤细，掌心有些薄汗，却执拗地攥着他的指尖，像握住最后一缕光。“你答应我好不好。” 尾音带着撒娇的颤，又藏着点小心翼翼的忐忑，眼睛亮得惊人，映着天边渐暗的橘色云霞，仿佛把整个年少的勇敢都装进这目光里，要捧给眼前人。

可死亡，如影子般随行，自老徐有记忆起，就死死黏在生命轨迹里。老徐家的青石板巷，总浮着股化不开的阴郁。他的一生，都被 “死亡” 二字无声带动，根源是小时候奶奶离奇的死亡。

那时他才七岁，奶奶总爱坐在门口老藤椅上，晒着太阳给街坊讲古。可那天不一样，奶奶突然说要去村口槐树上摘槐花，说新蒸的槐花麦饭最香。老徐记得清楚，奶奶走时，嘴角噙着笑，眼角皱纹都漾着轻快，可再看见奶奶，却是在槐树底下 —— 奶奶仰躺在满地碎槐花里，脖颈处有几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身子以奇怪的弧度扭曲着，可脸上 …… 脸上居然还挂着笑。

从那以后，在家门口发呆、等着父母回家的漫漫长日里，老徐总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比如那天，同村的大虎二虎，为什么爬树时要冲他笑，那笑里像掺了冰碴子，凉飕飕的；后来父母说要带他去镇上赶集，喊他过去时，又为什么也在笑，笑得他后背发麻。再后来 …… 再后来，他看见小小的自己，哦不，该叫徐地，目光呆滞地盯着父母残破的尸身，血把土地染成暗红，可徐扬的脸上，居然也有笑 —— 那种木木的、渗人的笑，像被谁扯着嘴角往上提。

家里人说，他们是被饿狼吃掉了。

老徐垂眸看着自己和她交叠的手，喉间泛起苦味。谎言，多可笑的谎言。这些年，他试过无数次探寻真相，可每次刚摸到点线头，线头就 “嗖” 地断在黑暗里。村里长辈讳莫如深的眼神，夜里偶尔传来的奇怪响动，还有自己总在噩梦边缘瞥见的模糊影子 …… 像张细密的网，把他困在 “死亡” 织就的牢笼里。

晚风卷着槐花的甜香，却吹不散他心里的阴霾。她还在等他回答，睫毛忽闪，像振翅欲飞的蝶，可老徐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 他怕啊，怕这刚冒头的喜欢，会被死亡的阴影碾成齑粉；怕自己连带着她，也被拖进那团看不清的黑暗里。

暮色渐浓，巷口的老槐树开始筛下更重的影。她的手慢慢收紧，又慢慢松开，指尖在他掌心留下一道湿热的轨迹，像道无声的伤口。老徐猛地回神，想抓住那只快要抽离的手，却听她轻声说：“没关系，徐哥，我可以等。” 声音很轻，却沉甸甸地砸在他心上，砸得他眼眶发酸。

老徐望着她转身的背影，发梢沾着的暮色，像给他心里最黑的地方，开了条漏光的缝。他知道，死亡的影子还在，可或许，在这束带着温度的喜欢里，自己能慢慢找到和阴影对抗的勇气 —— 哪怕只是为了，不辜负这份干干净净的、年少的喜欢，不辜负她眼里，从未被黑暗染指的光。

巷口的风还在吹，槐花簌簌落在青石板上，老徐站在原地，攥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