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入宫的那天，天朗气清。恪嫔富察仪欣的仪仗并不十分煊赫，却足够端庄稳重，从神武门迤逦而入，一路引来不少宫女太监的侧目与窃语——满洲大姓富察氏沉寂多年后送入宫中的嫡女，初封即为嫔位，还有封号，这份体面，在雍正朝初年后宫，算是头一份了。

钟粹宫主殿早已洒扫一新，陈设布置皆按嫔位份例，甚至略有溢出，显见内务府不敢怠慢。富察仪欣扶着竹青的手踏入正殿，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马嬷嬷紧随其后，眼神锐利如鹰，不着痕迹地将各处细节收入眼底。

“给小主请安。”钟粹宫原本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声音里带着对新主的小心窥探。

“都起来吧。”富察仪欣在主位坐下，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往后在本宫这儿当差，只需记住‘规矩’、‘本分’四字。做得好，本宫自然有赏；若有那起子吃里扒外、心思不正的，也别怪本宫不讲情面。”

众人齐声应“嗻”，心下各自惴惴。

安顿下来后，马嬷嬷亲自带着从宫外带进来的两个心腹丫头——一个是富察家的家生子竹青，另一个是马佳氏精心挑选的懂些药理的兰玲。至于桑儿，被富察仪欣留在了富察家。三人将主殿里里外外、明处暗处彻底查检了一遍。结果不出所料，在寝殿角落不起眼的香炉灰里、窗台盆栽的土中，甚至新换的帐幔边缘，都发现了些不该有的“添头”。除了分量不重但持续散发的麝香，还有几样混合其中、不易察觉却能缓慢损及女子胞宫的药物。

“皇后娘娘，还真是‘体贴’。”富察仪欣看着马嬷嬷呈上来的那些被小心收集起来的证物，嘴角勾起一抹冷嘲。如此迫不及待，如此手段……倒是和记忆中那位“佛口蛇心”的皇后对上了。

“小主，这些东西……”马嬷嬷请示。

“原样封存，仔细记录发现的位置、状态，用特制的盒子收好，贴上封条，放入库房最里层。”富察仪欣淡淡道，“不必声张，也不必处理掉。将来或许有用得着的时候。”现在揭穿，毫无意义，只会打草惊蛇，将自己置于皇后的对立面。她需要时间站稳脚跟。

“是。”马嬷嬷心领神会，立刻去办。

至于还没进宫的安陵容和夏冬春，富察仪欣并未过多关注。安陵容住西配殿，夏冬春住东配殿。她这个主位，虽有管辖之名，但还没觐见皇后，不适合多做些什么。只要她们不闹到她眼前，她也懒得理会。

到了汉军旗入宫的时日，夏冬春果然刚进来就开始对安陵容冷嘲热讽，讥笑她出身低微、用度寒酸。安陵容则一如既往地忍气吞声，只在无人处暗暗垂泪。

一次，夏冬春的声音实在大了些，穿透院子隐隐传来。富察仪欣正在窗下看书，闻声蹙了蹙眉。

“桑儿，”她头也不抬，“去告诉夏常在，钟粹宫是清静地方，要耍威风回自己屋里去。”

桑儿领命而去，不多时，夏冬春那边便偃旗息鼓，虽能听到她忿忿的嘟囔，却再不敢高声。安陵容那边，则始终静悄悄的。

富察仪欣翻过一页书，神色未动。帮安陵容？她从未想过。后宫之中，同情心是最无用的东西，尤其是对安陵容这种心思敏感、极易因恩生怨、又手段阴狠的后起之秀。

更何况，她是她们的一宫主位，可这两人入宫以后，可没人来拜访她。

三日后，依制拜见皇后。

富察仪欣带着夏冬春和安陵容往景仁宫而去，两人安安静静地跟在身后。

景仁宫内，香雾缭绕，皇后端坐上首，笑容温婉依旧，接受着新晋妃嫔的叩拜。这一次，没有甄嬛和沈眉庄的站错位，所有人都严格按照教引嬷嬷的教导，按位分行礼、站位，鸦雀无声，规行矩步。

富察仪欣站在队列中第一排，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无可挑剔。她能感受到皇后落在自己身上那道温润却带着实质重量的目光，也能感受到来自其他妃嫔——尤其是华妃那毫不掩饰的打量与估量，以及齐妃、敬嫔等人或好奇或审视的视线。

华妃的脸色依旧明艳张扬，看向她时，眼底带着惯有的倨傲，但并未当场发难。大约也是因为选秀风波未过。

皇后训话，无非是些“和睦宫闱”、“尽心侍奉皇上”、“绵延皇嗣”的套话。众人恭谨应和。

礼毕，鱼贯退出景仁宫。

宫门外，阳光刺眼。新晋的宫妃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甄嬛与沈眉庄自然并肩而行，低声说着什么，神态亲昵。

富察仪欣看了眼面色有些僵硬的敬嫔，听说沈眉庄刚入宫就去拜访甄嬛，而忘了向主位娘娘见礼。

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蠢，毕竟这次的教养嬷嬷可是严的很。

安陵容犹豫了一下，看着甄嬛和沈眉庄的背影，脚步微动，似乎想跟上去。

就在这时，一个平和却不失威仪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安答应，你不跟着一宫主位，是想去哪儿？”

安陵容身形一僵，回过头，见是恪嫔富察仪欣，正被宫女嬷嬷簇拥着，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恪嫔今日穿着颜色庄重，衬得她眉眼愈发端庄明丽，只是那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

“给恪嫔娘娘请安。”安陵容连忙屈膝行礼，声音细弱。

富察仪欣微微颔首，并未叫她起身，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紧张的脸上停了一瞬，又掠过前方停下脚步、回望过来的甄嬛和沈眉庄，嘴角极轻地勾了一下，语气却依旧平淡：

“安答应若是觉得钟粹宫住不惯，想换个主位娘娘倚靠，”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足以让附近几人都听得清楚，“本宫可以现在就去禀告皇后娘娘，让安答应搬去碎玉轩，与莞常在同住。想来，莞常在温和敦厚，必不会嫌弃答应。”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安陵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刚入宫就搬去碎玉轩？这岂不是告诉所有人她看不起富察氏的嫔主娘娘？更是将她想攀附甄嬛的心思赤裸裸地摊开在众人面前！以后她在宫里还如何自处？

甄嬛和沈眉庄也愣住了。甄嬛微微蹙眉，看向富察仪欣的目光带上了几分警惕与不解。沈眉庄则轻轻拉了一下甄嬛的袖子，也是面色难看，不自觉的将目光投向敬嫔。

周围的欣贵人、曹贵人等也投来了玩味的目光。

富察仪欣却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依旧看着安陵容：“怎么？安答应不愿意？还是觉得本宫这个主位，怠慢了你？”

安陵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带着惊惶的哭腔：“嫔妾不敢！嫔妾绝无此意！能得娘娘照拂，是嫔妾的福分！求娘娘明鉴！”她此刻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就不该流露出想跟着甄嬛走的意图。

富察仪欣这才缓了语气，却并未立刻让她起身：“既如此，往后在钟粹宫，便好好守着本分。该是你的，本宫不会少你；不该你想的，也莫要痴心妄想。起来吧，回宫。”

“谢……谢娘娘。”安陵容颤巍巍地爬起来，头埋得极低，再不敢看甄嬛方向一眼，踉踉跄跄地跟着钟粹宫的宫女走了。

富察仪欣这才将目光转向甄嬛和沈眉庄，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并未多言，便扶着竹青的手，带着自己的人，仪态万方地朝着钟粹宫方向而去。马嬷嬷紧随其后，眼底闪过一丝赞许。小主这一手，既敲打了不安分的安陵容，立了威，又间接警告了其他可能对钟粹宫有心思的人，更在皇后和其他妃嫔面前，彰显了她作为一宫主位的权威和不好惹。

至于是否得罪甄嬛？富察仪欣并不在意。甄嬛现在不过是个常在，再得宠，位份在那里。而且，她此举明面上是管教自己宫里的答应，任谁也挑不出错。甄嬛若因此记恨，那也只能说明她气量狭小。况且，富察仪欣本就没打算与甄嬛深交。

回到钟粹宫，富察仪欣卸去钗环，换上家常衣裳。竹青在一旁小声说：“小主，方才您可真厉害，安答应脸都吓白了。还有莞常在她们……”

“不过是敲打一下不懂规矩的人罢了。”富察仪欣对着镜子，慢慢梳理着长发，镜中人眼眸沉静，“在这宫里，恩威并施，才能站得稳。对了，夏常在那边，可还安静？”

“安静着呢，听说安答应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夏常在倒是想打听，可咱们主殿的人嘴紧，她什么也问不出来。”

“嗯。”富察仪欣放下梳子，“让人盯着点西配殿和东配殿，有什么异动及时来报。还有，库房里那些东西，定期检查封条，确保万无一失。”

“是。”

殿内安静下来。富察仪欣走到窗边，望向庭院。初入宫廷的第一次小小交锋，算是平稳度过。接下来，该是考虑如何得宠，以及……如何创造机会，得到一个健康皇嗣的时候了。

皇帝那边……不急。总得先让宫里这些眼睛，习惯她这个“恪嫔”的存在才行。

也得告诉所有人，她富察氏的姑奶奶，可不是宫里这些破落户可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