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夜色渐深，富察仪欣房中只留一盏烛火。她铺开纸张，提笔却未落墨，指尖在冰凉的宣纸上轻轻划过。

回忆起原本选秀的细节，富察仪欣将选秀的漏洞与不合时宜的地方一一写下。

往年选秀是先由内务府嬷嬷先行验身、教引。如今则直接改为由宫人直接引至御前，这才导致选秀秀女无处可住，殿前发生安陵容泼茶打湿夏冬春衣服，夏冬春桀骜不驯要求跪地道歉这般没规矩的事。

一行行文字在脑海中浮现，清晰得刺眼。华妃此举，与其说是操办选秀，不如说是借机彰显权威，试探帝心，甚至……故意留下把柄？不，以年世兰的骄傲和对皇帝那近乎盲目的信心，她恐怕根本想不到这些“小事”会成为攻讦皇帝的利器。她只是任性妄为，觉得皇帝宠爱她便天下无不可为之事。

想到这里，富察仪欣冷笑一声，在这件事里隐身的皇后，又是如何看待这场漏洞百出的选秀呢？是想以此攻击华妃还是她根本不了解选秀流程？

皇帝刚登基，正需立威，最忌惮旁人指摘他“内帷不修”、“纵容妃嫔干政逾礼”。华妃此举，简直是递刀子给那些本就对这位“包衣之子”心存不满的满洲亲贵、汉臣清流。

富察仪欣搁下笔，指尖冰凉。这确实是一把利剑，但绝不能由富察家来握。

之后几日富察仪欣跟着瓜尔佳氏学习宫中礼仪与宫中生存之道。直到离选秀只有半月之余，富察仪欣才在晚膳后叫来桑儿。

“桑儿，”她轻声唤道，“明日一早，你悄悄去找马嬷嬷，请嬷嬷得空来一趟，我有事请教。”

“是，小姐。”桑儿虽不解，但见小姐神色凝重，不敢多问，连忙应下。

富察仪欣需要时间思考，更需要与马嬷嬷商议。马嬷嬷深谙宫廷规则与政治嗅觉，她能判断出，这把“剑”该如何“送”出去，又该送到谁手里。

次日午后，马嬷嬷悄然来到富察仪欣处。接过富察仪欣递过来的纸张，目光扫过，脸色渐渐肃穆。她看得比富察仪欣更深：“小姐能注意到这些，实属难得。华妃娘娘此举……确是大大不妥。若被御史言官抓住，足以上奏弹劾‘内廷失仪，干政之渐’。”

“嬷嬷以为，此事若被捅破，皇上会如何？”富察仪欣问。

马嬷嬷沉吟片刻：“皇上初登基，最重名声与纲纪。此事可大可小。若无人提起，或许皇上会私下训诫华妃，但明面上会维护。可若被正式弹劾……皇上为彰显公正、平息物议，必会严惩华妃以正视听。同时，也会对捅破此事之人，心生芥蒂。”

“所以，富察家绝不能做这个捅破之人。”富察仪欣接口，“但此事若一直被掩盖，对选秀的秀女不公，对宫规礼制亦是破坏。且……华妃气焰恐会更盛。”

马嬷嬷看向富察仪欣的眼神带上一丝探究：“小姐的意思是……”

“此事，需有人‘偶然’发现，且此人需身份清贵，不畏华妃，但又与富察氏无甚瓜葛，最好……还对皇上或朝廷略有微词，秉性刚直。”富察仪欣缓缓道，心中已闪过几个人选，“比如，某些以清流自居的汉臣御史，或是……某些对皇上登基过程颇有非议的宗室老亲王？”

马嬷嬷眼中精光一闪，低声道：“小姐思虑周详。宗室之中，庄亲王（允禄，康熙十六子，与雍正关系尚可但非铁杆）、贝子允禔（虽被圈禁，其旧部或同情者仍在）一系或许有人乐于见皇上‘出丑’。汉臣里，左都御史朱轼大人素来耿介，重视礼法。还有……廉亲王（胤禩）的门人故旧，虽表面沉寂，但未必没有怨气。”

“不能是八爷余党。”富察仪欣摇头，“那会显得是党争报复，且皇上对八爷一党警惕最深，容易引火烧身。最好是看似中立，纯粹出于维护‘祖宗礼法’、‘朝廷体统’而发声之人。”

马嬷嬷点头：“但如何让他人‘偶然’得知这些细节？且得知后，如何确保他会上奏？又不会怀疑到小姐或富察氏头上？”

要知道关注着皇帝登基后第一次选秀的人可太多了，大家都没发现问题吗？不，只是发现问题的在等领头人，而领头人在等其他人递刀子与一个合适的时机。

富察仪欣微微一笑：“秀女初选，虽是华妃主持，皇后把持，但内务府、礼部难道就完全不过问了？总会有些消息流传出来。伯父在朝为官，总有相熟的同僚、门生。有些话，不必明说，只需在闲谈时，不经意间流露出对‘选秀礼制紊乱’的忧虑，对‘祖宗成法’的尊崇，自然会传到有心人耳中。至于礼部或是言官是否上奏……那便要看他们对礼法的执着，以及……是否有人适时再‘提醒’他一下，此事关乎‘君王清誉’、‘朝廷颜面’了。”

她顿了顿：“我们只需在合适的时候，通过绝对可靠的、与富察氏明面上无关联的渠道，将这几条‘不合理’之处，用最客观、最符合礼法典故的方式，送到相关人手里。甚至，可以稍微提点一下，华妃此举，或许会让人误会是皇上纵容，有损圣德。”

马嬷嬷深深看了富察仪欣一眼，这位小姐的谋算和胆识，远超她预期，是之前在藏拙，还是这段时间马奇夫人的教导起了作用？“小姐此计甚妙，但需极为小心。传递消息之人，必须绝对可靠，且事后无论如何追查，都不能与小姐及富察府有丝毫牵连。老爷那边……”

“伯父那里，我自会去说。”富察仪欣道，“此事无需伯父直接出手，甚至无需他知道全部细节。只需他默认，在某些场合，不反对族中或门人议论两句‘选秀规矩’即可。具体操作，或许……可以借由马佳氏那边的人脉？比如，某些与礼部或都察院有旧，但又非核心的人物？”

马嬷嬷思忖片刻：“奴婢倒想起一人。奴婢有一远房表亲，在内务府当差，只是个不起眼的笔帖式，但其岳父曾在都察院任过给事中，与张廷玉大人有同窗之谊。此人胆小怕事，但若以重金加之利害关系说服，或可利用其传递消息。事后即便细查，也只查到内务府小吏听闻流言，出于义愤或想巴结清流，才将整理好的‘逾制之处’匿名投给张大人。”

“之后再派些人将此事通过采买丫鬟或是小厮送入亲王府，此事便可成。”

“好！”富察仪欣眼睛一亮，“嬷嬷此事办得稳妥。记住，所有信息，必须基于公开或半公开的选秀安排，是我们‘推测’和‘听闻’的，绝不能涉及任何宫中秘辛或华妃私密。我们要做的，只是将华妃公然违背的规矩，用最正式的方式摆到台面上。”

“是，奴婢明白。此事奴婢会亲自去安排，绝不留痕迹。”马嬷嬷应道，心中对这位未来小主的评价又高了一层。杀伐果断，却又不脏自己的手；利用规则，打击对手的同时，还博得了维护礼法的名声，更将潜在的皇帝怒火引向了华妃和那些“多嘴”的言官。最关键的是，她始终将富察氏撇得干干净净。

“另外，”富察仪欣补充道，“选秀当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表现得规矩本分，甚至……要比以往更守礼。华妃若因这些弹劾而受挫，正在气头上，我们更要小心，不能给她任何发作的借口。”

“小姐放心，奴婢省得。”

马嬷嬷退下后，富察仪欣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秋叶。她知道，这只是进宫前的一次小小预演。借力打力，利用规则和人心，将是她在后宫中生存乃至崛起的必备技能。

也是她向马奇证明，她有能力在宫中生存下去的能力。

几天后，京城中悄然流传起一些关于本次选秀“不合祖制”的议论，起初只是在一些清流文士的小圈子里，后来逐渐扩散。

宗亲们震怒，他们本就对年羹尧的张扬有所不满，对一介汉人女子在满人后宫搅风弄雨不满。核实了几处细节后，宗亲毅然上奏，弹劾华妃“恃宠而骄，紊乱选秀典制，有干政逾礼之嫌”，并委婉提醒皇帝“内廷不修，恐损圣誉”，言官和八爷党也乘机上奏，一时之间朝堂上乱成一团。雍正好不容易坐稳的皇位更是摇摇欲坠，宗亲不满，兄弟乱事，满族大臣沉寂，不愿轻易相帮。

雍正皇帝在养心殿看着这份奏折，脸色阴沉。他岂会不知华妃任性？但宗亲所言句句在理，且涉及“君王圣德”，他无法公然袒护。

最终，雍正下旨申饬华妃，令其闭门思过半月，罚俸半年，选秀事宜移交皇后会同内务府、礼部重新谨慎办理，务必合乎祖制。同时，对皇后全权甩手给华妃也有所不满。

一场风波，看似以华妃受罚、皇帝维护了礼法颜面告终。但雍正心中对华妃的纵容或许未减，却深深刻下了“选秀逾制”这根刺，以及对那些盯着他后宫、借题发挥的臣子的不悦。而华妃，更是将宗亲们乃至所有“多嘴”的言官恨之入骨。

富察仪欣在府中得知消息，只是静静地绣完手中最后一片花瓣，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无人察觉的弧度。

第一步，成了。华妃的气焰被暂时打压，选秀将回归正轨。而她，一个尚未入宫的秀女，已然在波澜不惊中，悄然拨动了后宫与前朝的棋局。

接下来，就是等待真正踏入那座紫禁城了。带着富察氏的底蕴，马嬷嬷的教导，系统的辅助，以及这份初露锋芒的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