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中,富察仪欣屏退左右,只留下桑儿一人伺候。她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腕上的玉镯——那是及笄时额娘所赠,触手温润。
富察马奇,现任户部尚书,雍正帝登基后为数不多还在朝堂上有所用的老臣之一,表面恭顺,实则对这位“包衣之子”的皇帝多有保留。他精明务实,最看重家族长远利益。对于此次选秀,他的态度颇为微妙:既不愿轻易将家族嫡女送入宫中向雍正示好,以免被视为彻底倒向新帝,失了满洲老牌贵族的气节与观望立场;又担心若完全拒绝,会招来猜忌。
更重要的是,马奇膝下无嫡女,庶女年纪尚小。富察仪欣作为族中适龄又身份足够的嫡女,入宫几乎是必然选择。但能否得到他的全力支持,取决于她本人是否“值得投资”。
“果然是个老狐狸。”富察仪欣睁开眼,眸中闪过思量,“他需要的是一个能稳得住、懂得分寸、又能适当彰显富察氏存在感的棋子,而非一个只会惹祸的蠢货。原主怕是没通过他的考核。”
马佳氏的分析虽准,但更多是基于家族立场和宫外传闻。真正深宫中的诡谲,马嬷嬷的教导至关重要,而马奇的认可,则是获取宫中助力的钥匙。
“桑儿,去把马嬷嬷请来,就说我有些规矩想提前请教。”富察仪欣坐直身体,理了理衣襟。时间紧迫,她必须尽快赢得这位关键人物的认可。
马嬷嬷来得很快,依旧是一丝不苟的行礼,垂手侍立:“小姐有何吩咐?”
富察仪欣示意桑儿看座,亲自斟了杯茶递给嬷嬷,态度谦和:“嬷嬷快请坐。额娘说嬷嬷曾在宫中多年,见识不凡。选秀在即,仪欣心中忐忑,有些事想请教嬷嬷。”
马嬷嬷双手接过茶盏,并未就坐,只是微微躬身:“小姐请问,奴婢知无不言。”
“嬷嬷以为,当今后宫之中,除皇后、华妃外,还有何人需格外留意?尤其是……那些看似不显山露水之人。”富察仪欣问得直接,目光清澈地看着马嬷嬷 ,将一个单纯又有点城府的小姐扮演的很好。
马嬷嬷抬眼,迅速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娇艳明媚的小姐。她问的不是如何争宠,也不是如何避祸,而是直接指向了“隐藏的威胁”。这份敏锐,倒让马嬷嬷有些意外。
“回小姐,后宫之中,最需留意的,往往不是最张扬的。”马嬷嬷声音平稳,带着宫中特有的那种冷静克制,“端妃娘娘抱病多年,深居简出,然其出身将门,又曾得太后抚养,心性坚韧,不可小觑。敬嫔娘娘看似平和,但能在王府多年安稳,且得嫔位,必有自保之道。此外……曹贵人,出身不高,却能在华妃娘娘盛宠之下平安诞下公主,且让公主养在自己身边,其心计手腕,不容忽视。”
富察仪欣点头,这些都是她已知的信息,但由马嬷嬷口中说出,更添分量。“那太后呢?额娘说需小心太后。”
马嬷嬷沉默片刻,压低声音:“太后娘娘……从一介宫女到太后,其间风雨,非常人所能想象。她最重平衡,也最在意乌拉那拉氏与乌雅氏的荣耀。小姐入宫,对太后需敬而远之,不可亲近,亦不可怠慢。尤其……切记不可卷入皇后与后宫其他嫔妃的争端中,成为太后制衡的棋子。”
这番话,比马佳氏说得更深,也更危险。富察仪欣心中凛然,知道马嬷嬷开始吐露真言了。“多谢嬷嬷提点。仪欣还有一问,若在宫中,遇到难以决断之事,或是被人暗中设计,当以何为先?”
“保全自身,严守规矩。”马嬷嬷毫不犹豫,“只要不行差踏错,被人拿住切实的把柄,凭借富察氏与马佳氏的根基,皇上即便不喜,明面上也动不得小姐。切忌冲动行事,授人以柄。有些委屈,暂时受了,来日方长。”
富察仪欣心里对这位嬷嬷的评价又提高了一档,表面却露出一丝对入宫后生活的惧怕和好奇。见嬷嬷心有沟壑,面上平静,脸上那丝惧怕褪去。
富察仪欣起身,郑重向马嬷嬷行了一礼:“嬷嬷今日教诲,仪欣铭记于心。日后入宫,还望嬷嬷多加提点。”
马嬷嬷侧身避开,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波动:“小姐折煞奴婢了。奴婢既奉夫人之命教导小姐,自当尽心竭力。小姐聪慧,一点即透,是奴婢之幸。”
这番交谈,让富察仪欣初步获得了马嬷嬷的认可。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在伯父马奇府上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考验。
几日后,富察仪欣带着马嬷嬷和桑儿,住进了户部尚书富察马奇的府邸。马奇夫人瓜尔佳氏亲自接待,安排她住进一处清雅安静的院落,一应摆设用度皆比照府中嫡女,甚至更为精致。
瓜尔佳氏是个面容端庄、眼神精明的妇人,寒暄过后,便拉着富察仪欣的手细细打量,笑道:“早就听说弟妹家的格格出落得跟花儿似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通身的气派,竟把咱们府里的丫头都比下去了。”
“伯母过奖了。”富察仪欣抿唇一笑,姿态娴雅,“仪欣年幼,许多规矩还不懂,日后还需伯母多多教导。”
“好孩子,到了这儿就跟自己家一样。”瓜尔佳氏拍拍她的手,话锋却是一转,“你伯父平日里公务繁忙,但对你入宫选秀的事很是上心。晚些时候他得了空,想必是要见见你的。你且先歇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下人。”
富察仪欣乖顺应下。她知道,晚间的见面,才是重头戏。
果然,晚膳后,有丫鬟来请,说是老爷在书房等她。
富察仪欣换了身素净的旗装,只簪了支玉簪,由丫鬟引着来到书房。马奇正坐在书案后看书,见她进来,放下书卷,目光如炬地扫视过来。
“侄女给伯父请安。”富察仪欣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垂首静立。
“起来吧,坐下说话。”马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富察仪欣谢过后,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了半边,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目光恭顺地落在身前地面。
“你阿玛和额娘的意思,我都知道了。”马奇开门见山,“富察氏沉寂多年,非是不能争,而是不愿无谓地争。”
“如今皇上初登大宝,根基未稳,却急于选秀,其意不言而喻。你可知,你入宫,代表着什么?”
富察仪欣抬头,目光清正,不闪不避:“回伯父,侄女明白。侄女入宫,既是皇命,亦是我富察氏对当今态度的体现。侄女代表的不仅是个人,更是富察氏与马佳氏的颜面,乃至……一部分观望的满洲亲贵的态度。”
马奇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这个一向被娇养着的侄女能说出这番话来。“哦?那你以为,该如何体现这个‘态度’?”
“不卑不亢,谨守本分。”富察仪欣声音清晰,“不主动争宠献媚,折了家族风骨;亦不特立独行,招致君王猜忌。严守宫规,不出差错,让皇上寻不到错处。若得恩宠,是家族福泽;若不得,也需稳坐钓鱼台,彰显我富察氏女的气度与底蕴。宫中风云变幻,唯有自身立得稳,家族才能给予支持。侄女愚见,若有不当,还请伯父指点。”
马奇沉默地看着她,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书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噼啪的微响。良久,他才缓缓开口:“你能想到这些,已是不易。但你可知,宫中不比府里,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皇后、华妃、太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你又如何保证自己能‘稳’?”
“侄女不敢妄言保证。”富察仪欣态度愈发恭谨,“但侄女会牢记额娘与伯母的教导,谨遵马嬷嬷提点。遇事三思,谋定后动。家族是侄女的后盾,侄女亦当时刻谨记,一言一行皆关乎家族,不敢任性妄为。若有疑难……侄女相信,伯父与阿玛定不会袖手旁观。”
她既表明了会依靠家族,也暗示了自己会谨慎行事,不做拖累家族的蠢事。最后一句,更是将主动权交回马奇手中,姿态放得足够低。
马奇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马嬷嬷是荣妃娘娘身边出来的老人,规矩上是极好的,有她跟着你,我和你阿玛也能放心几分。你既明白肩上责任,日后便需时时自省。富察氏的女儿,可以不出挑,但绝不能蠢钝丢人。”
“是,侄女谨记伯父教诲。”
“下去吧,好生跟着你伯母和马嬷嬷学规矩。选秀前,我会再考校你。”马奇挥挥手,重新拿起了书卷。
富察仪欣知道,自己这第一关,算是勉强过了。马奇没有完全认可她,但至少没有否定。接下来,就是展现更多价值的时候了。
退出书房,夜风微凉。她抬头望了望紫禁城的方向,那里将是她的战场。
重现富察家美名?培养儿子成为皇帝?
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但她已别无选择,亦无所畏惧。
第一步,是在即将到来的选秀中,稳稳地走进去。不是作为棋子,而是作为……下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