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冰冷刺骨又粘稠沉重,包裹着每一寸皮肤、挤压着胸腔。汪顺刚从蝶泳主项的极限冲刺训练中停下来,趴在泳道线上大口喘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喉咙深处铁锈般的腥甜,胃里翻江倒海。乳酸堆积到临界点的生理反应,就是那种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疲惫。
他闭着眼,额头抵在冰凉的分道线上,只想就这样化在水里。迷蒙间,一个念头像微弱的电流,毫无预兆地窜进他混沌的大脑,瞬间驱散了部分疲惫带来的麻木。
今天!今天是高考出分日!
心脏猛地一跳,仿佛从缺氧的状态中被强行拉拔出来。他猛地睁开眼,甚至顾不上跟旁边泳道的队友打招呼,就用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拼命划水冲向池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撑起身体爬上了岸。
训练馆顶灯的白光刺得他眯起眼。他顾不上擦拭顺着短发和身体不断流淌的水珠,水渍在干燥的地板上拖出一道狼狈的痕迹,直奔休息区的长椅,抓起被浴巾半盖着的手机。
屏幕解锁,急切地点开置顶的聊天框,噼里啪啦地打字,指尖都是湿的:
汪顺:怎么样???!!!出结果了吗?!
消息发送,他胡乱地用浴巾擦了把脸和手,眼睛死死盯着屏幕,胸口还在剧烈起伏,一半是刚才冲刺的余韵,一半是骤然而起的紧张。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其实只有几十秒,屏幕终于亮了。
木子然:……嗯。
就一个毫无情绪的“嗯”。后面紧跟着一条。
木子然:汪顺……我能不能听听你的声音?
字是冷的,感觉不到任何喜悦的气息,甚至透着一股……被抽离了力气的低沉。汪顺的心倏地沉了下去,直直坠入冰冷的水底。
坏了!没考好!绝对没考好! 那个瞬间,胃里的不适感和喉咙的腥甜感仿佛再次加倍涌了上来。她平时那么乐观要强,语气这么消沉,还要听声音?肯定是难受到了极点,连打字的心情都没了。
他脑子里瞬间炸开了锅,全是自责:训练太投入了?忘了关心?是不是给她压力了?她现在是不是在哭?一个人躲着?他喉咙发紧,手指慌乱地在聊天框里敲打又删除,发出去的信息完全词不达意:
汪顺:好好好!等下!
汪顺:木子然你等我!
汪顺:别难过真的!一次考试算什么!等我!!
他猛地抬头,目光在空旷的训练馆里焦急地搜寻,终于看到了不远处正跟体能师讨论数据的王指导。汪顺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过去,头发上甩出的水滴甚至溅到了指导身上。
“指导!家里有急事!非常急!我需要打……打个重要电话!十分钟!就十分钟!”汪顺的声音急切得有点变调,气息不稳,湿漉漉的脸上满是焦急,训练时的疲惫完全被恐慌取代。
王指导被他这火急火燎的样子吓了一跳,但看他真不像开玩笑,挥挥手:“快去!抓紧!”
汪顺连“谢谢”都忘了说,转身就往更衣室旁边安静的过道跑,那里相对僻静。他用最快的速度拨通了语音通话,几乎是秒接通。
“喂?木子然!”汪顺的声音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喘息,还有掩饰不住的慌张,“木子然你…你在听吗?你别…别难过啊!真的!这次没考好根本不算什么!我跟你讲,你那么聪明,复读一年也没问题!别给自己太大压…压力…” 他语速飞快,颠三倒四,笨拙地想把所有能想到的安慰塞给她,生怕慢了一秒她就会崩溃。
听筒那头,沉默着。
这沉默让汪顺的心揪得更紧了,他几乎能想象她咬着嘴唇强忍眼泪的样子。
“……木子然?你在吗?你说话呀……” 汪顺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恳求和无措。
然后,他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吸气声,像努力控制着情绪。接着,木子然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依然掩饰不住的鼻音和哽咽感:“……汪顺……”
就这两个字,带着要哭未哭的黏糊尾音,像一把小锤子重重敲在汪顺心上,砸得他瞬间魂飞魄散!
“我在我在!我在听!你别哭!咱不哭好不好?”汪顺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贴着冰冷的墙面,恨不得能穿过电波冲到她面前,“你……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哭了?” 他脑子里开始疯狂构思安慰的话,准备把人生哲理励志名言背一遍。
就在这时,他听到木子吸了吸鼻子,声音似乎努力镇定了一点点,但依然带着浓重的哭腔,闷闷地说:
“我……考了……642……”
“啊?啊?!” 汪顺愣住了,以为自己幻听,“多少?642?!642还不好?!这不是……特别好?!” 他懵了,这分数高到离谱啊!她难过个什么劲?
就在汪顺大脑完全宕机,理解不能之际,他突然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其轻微、极其短促、带着点狡黠和掩饰的——“噗”。像憋不住漏了一点气。
汪顺:“……”
那一瞬间的电流贯穿全身!他不是傻子!刚才还担心得快死掉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又猛地加速狂跳!紧接着一股混合着恼羞成怒(被耍)和如释重负(考得巨好)的巨大情绪洪流冲垮了他!
“木子然!!” 汪顺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都拔高了,又怕被远处队友听到,赶紧压住,“你敢耍我?!你考642还装哭?!我以为你天塌了你知道不知道!!” 他气急败坏,但胸腔里那种窒息的沉重感确实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是又好气又好笑的强烈冲击。这个“骗子”!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木子再也忍不住的、压抑的笑声,带着点成功捉弄后的得意和终于破防的轻松:“……谁让你问那么急……又那么笨……”
“好好好,是我笨!”汪顺又好气又好笑地揉了揉太阳穴,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语气也轻快了不少,“642!牛啊木子!上海稳稳的!这下真能上海见了!” 他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替她高兴,也隐隐有种尘埃落定的笃定。
然而,电话那头的笑声却渐渐敛去了。短暂的轻松过后,空气似乎又微微凝滞。
沉默了几秒,木子然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认真了许多,带着一种做了重要决定后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汪顺……我好像……不能去上海了。”
“啊?什么?” 汪顺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彻底展开,瞬间又凝固了。不能来上海?为什么?刚才还说要去,耍完我就改主意?是家里不同意还是……
他的心又提了起来,眉头不由自主地锁紧。
“我……”木子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决心,清晰地说了下去,“南京中医药大学有个计划……国际化中西医整合运动康复方向。它……有点特别,有点难,但……我想试试。”
“计划?” 汪顺喃喃重复,脑袋里一片混乱。刚刚经历的情绪过山车让他的思维有点跟不上节奏。上一秒天堂下一秒不知该上哪去。他靠着冰凉的墙面,看着训练馆顶棚刺眼的灯光,那感觉不像是水下的窒息,更像是突然一脚踩空。
“嗯,一个需要在国内国外折腾好几年的特殊项目。爷爷他们今天才给我……”木子然的声音低下去,带着她自己也在消化的巨大抉择的重量,“汪顺,我……我想试试。所以上海……”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像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汪顺骤然空了一拍的期待上。
“国际化运动康复?南京?” 汪顺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湿滑的手机壳几乎要脱手。训练馆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耳边只剩下她的话语和她那句无比坚定的——“我想试试。”
他想起她看着陈锐退役新闻时若有所思的眼神,想起她为备考熬得双眼通红却依旧闪亮的眼眸,想起亚运会接力赛时她冲着他高喊“顺哥加油!”的模样……无数片段在脑中闪过。
短暂的、巨大的失落之后,是另一种更为汹涌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沉默了。
电话两端,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和那份对未来的崭新重量悄然落地的声响。上海的那片明亮天空,似乎瞬间被蒙上了一层薄雾,新的可能性在南京的地平线上升起,灿烂却充满未知。汪顺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冰冷的墙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