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路（4）

高考分数公布那天，正午的阳光白得刺眼。木子然几乎是冲进家门的，书包带子滑下肩膀都浑然不觉，胸膛因为一路小跑激烈地起伏，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那串数字——一个远超模拟考，甚至让她自己都有些眩晕的分数。

“爸妈！爷爷！我…我……”她喘着气，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脸上是难以抑制的狂喜，“够了！去上海的分数够了！！！” 最后的尾音带着点梦幻般的上扬。

预想中爆发的欢呼并没有立刻出现。

客厅里，午后的光线透过窗格切割出明暗。木济仁爷爷端坐在红木圈椅上，刚斟的一杯茶氤氲着热气。父亲木正宏站在窗边，一手还插在西裤口袋里，仿佛在凝视窗外过于明亮的景物。母亲苏婉原本坐在沙发边缘翻着一本时尚杂志，此刻也停住了动作，抬起头看向女儿。

喜悦的气泡在木子然的胸臆间膨胀升腾，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奇异的沉默“噗”地一声戳破了大半。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像是卡在一半的影像。汪顺的身影、上海中医药大学的校园图、爷爷的诊所、还有那句“上海见”……明明应该毫无悬念的狂喜时刻，为什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比高考前更让她心跳紊乱的凝重？

“爷爷…爸？妈？” 木子然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困惑，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肩上的书包终于滑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怎么了？分数……不够好吗？”她看向木济仁，那是她最信任的人。

木济仁垂眸，拿起茶盏，轻轻吹拂着水面上的浮叶，动作缓慢得让时间都仿佛停滞了。杯盖碰到杯沿，发出清脆却孤单的一声“叮”。他迟迟没有喝那口茶。

最终打破这微妙寂静的是母亲苏婉。她站起身，脸上勉强堆起一个笑容，快步走到女儿身边，温柔地揽住她的肩膀：“傻姑娘，够了！分数非常好！超级好！我们都替你高兴！”她的语气是愉悦的，但揽着女儿的手臂似乎比平常用力了一点点，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

“就是……太好了，好得我们有点……不知道怎么说了。” 木正宏转过身，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沉稳，他走到沙发前。那里，一个普通的棕色文件袋，甚至有些其貌不扬地压在一叠杂志下面，边缘露出了半截。木正宏把它抽了出来，目光复杂地落在文件袋上，语气平缓得像在谈生意：“还有这个……也刚好够线。”

木子然的目光被那文件袋牢牢吸引，那是王伯早前来访时留下的。

木正宏将文件袋递向妻子苏婉。苏婉接过，手指在光滑的封面上划过，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转向女儿，声音柔和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子然，你知道王爷爷一直很看重你。这个……” 她轻轻抽出里面的文件，封面上一行清晰的中英文标题映入眼帘：《南京中医药大学国际化医学人才计划——中西医整合运动康复方向（特殊培养通道）》。

“这份计划，我们收到有段时间了。之前你没出分，我们想着……不给你添干扰。” 苏婉的语气带着一丝歉意，更多的是慎重，“但你现在分数出来了，而且……（她看了丈夫一眼）刚刚好，达到它要求的那个‘特别优异’线。”

她将文件摊开在茶几上，手指点在第一页的关键处：“这个计划，国内两年在南京，目标是中医顶尖能力和现代康复核心技能的浓缩高强度训练。” 指尖下滑，落在另一处，那里的英文小字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份量：“国际临床研究与实践……目标导向学分及认证完成时间待定（Significant time commitment required for completion, may vary considerably）……这后面几年，是要在顶尖机构像UCL、梅奥之类的地方熬出来的……时间没准数，强度……妈想想都替你累。”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这份金光闪闪却又沉甸甸的“另一扇门”，就这样被平静地推到了木子然面前，与她刚刚为“上海”欢呼雀跃的心，形成了无声而剧烈的碰撞。

木济仁终于放下了那杯没喝的茶，茶盏落在木质茶几上，发出一声轻叩。他没有看计划书，深邃的目光落在木子然脸上，带着洞察一切的清明和一种悠长的意味：“孩子，成绩出乎意料是好事。路，是你自己在脚下走出来的。” 他顿了顿，那根经常捏着银针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计划书的封面，“这份‘加餐’，分量足，味道重，但也可能烫到嘴。是选稳稳当当的阳春面（上海），还是这碗加了金贵鲍鱼海参，却可能煮久煮烂的面（南京计划）……”（爷爷用上了他特有的、带着“食补”风格的比喻）

爷爷这个有点古怪又异常精准的比喻，瞬间冲淡了客厅里紧绷的空气。木正宏紧绷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一下，苏婉也忍不住轻拍了一下女儿的手臂，嗔道：“爸！什么烂不烂的！”

木子然心头那因沉默和抉择压力而筑起的高墙，也被爷爷这出人意料的“面汤论”撞开了一丝缝隙。那份“上海见”的承诺和眼前这份金光闪闪却前途未卜的计划书，如两股激流在她心里激烈冲撞。她没有立刻回答，眼神在计划书醒目的标题和窗外代表上海方向的阳光之间来回移动。

她深吸一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包，指尖触摸到冰冷的拉链。抬头时，脸上努力扯出一个不那么像要哭或要打架的笑容，对上了父母和爷爷充满关切与等待的眼眸：

“行……这碗‘金贵面’的方子，我得好好琢磨琢磨。” 她故意模仿了一下爷爷诊脉时的语气，伸手拿起了那份沉甸甸的计划书，“谢谢……谢谢你们告诉我。这决定……我……我得认真想想。”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封面上那行英文小字——“may vary considerably”（时间可能有很大变化），这几个单词的重量，似乎比整本书还沉。

她转身走向自己房间，背对着家人，用轻快却紧绷的声音说：“我去……研究研究食谱！” 门被轻轻关上的瞬间，她脸上的强装轻松瞬间垮塌，那份“天意”般的巧合带来的巨大冲击力以及随之而来的、远非“轻松”二字能承载的抉择，才真正沉沉地压在了她的肩上。窗外上海的天空似乎依旧明媚，南京计划的铅字却已在心湖投下了巨大的涟漪。她把计划书贴在胸口，仿佛能听见心跳正在两种未来之间艰难地寻找落脚点。她脑海里飞速闪过汪顺说“等你来了上海”时的语气，闪过陈锐退役时疲惫的背影，闪过爷爷捏着银针的手，最后定格在母亲指尖划过的那行英文。她走到书桌前，下意识地拉开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汪顺亚运会后送她的纪念徽章，另一侧则是一叠她为备考整理的、写得密密麻麻的经络穴位图。两种轨迹，清晰又模糊地交织在她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