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终究走到了它最无情的刻度。百年光阴,在陆琳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他已是垂暮之年,身形不复挺拔,变得清癯而佝偻,仿佛庭院里那几杆历经百年风雨、竹节虬劲的老竹。曾经浓密的黑发早已落尽霜雪,稀疏地贴在头皮上。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温润如玉、洞悉万物的眼眸,如今沉淀着无垠的岁月沧桑,像两口即将干涸的古潭,浑浊却依旧沉静深邃。他需要依靠一根顶端雕刻着玄奥符文的乌木手杖才能缓慢行走,每一步都带着骨骼摩擦的微响,如同枯枝在风中轻吟。
冯宝宝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容颜定格在少女时代,眼神清澈懵懂如初。她安静地跟在陆琳身边,步伐轻盈无声,像一道不会老去的影子。她似乎并不理解陆琳为何走得如此缓慢,只是耐心地、亦步亦趋地跟着,如同过去的百年一样。
一辆黑色的、行驶得异常平稳的车子,载着他们驶离了喧嚣的城市,穿过蜿蜒的山路,最终停在一片宁静的山野之中。这里远离尘嚣,空气清新得带着草木的芬芳。远处,几座低矮的山丘连绵起伏,近处,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淌。一片向阳的山坡上,几座朴素的墓碑静静伫立,其中一座,墓碑上刻着简单的名字—— 徐翔(狗娃子) 。
陆琳在王慕林(如今已是一位气质沉稳、在国家级研究所崭露头角的青年才俊)的搀扶下,艰难地走下车。冯宝宝自己跳了下来,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目光很快被山坡上几丛野生红薯的藤蔓吸引了。
“宝儿,”陆琳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喘息,却依旧温和,“你去…那边看看。”他用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指了指红薯藤的方向。
冯宝宝“哦”了一声,对陆琳的安排没有任何疑问。她像只回归山野的小鹿,步履轻快地走向那片藤蔓,蹲下身,开始用她那双依旧纤细白皙的手,专注地挖掘着泥土,寻找着地下的红薯块茎。她的动作熟练而直接,仿佛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与百年前在西南密林中并无二致。
陆琳在王慕林的搀扶下,缓步走到徐翔(狗娃子)的墓碑前。墓碑前放着简单的供品,香烛的气息早已散尽。陆琳没有让王慕林搀扶太久,他轻轻拍了拍徒弟的手背,示意他退开些。
王慕林眼中带着深深的担忧和不舍,但还是恭敬地退到不远处的一棵老树下,默默守护着。
陆琳拄着乌木手杖,佝偻着背,独自站在墓碑前。山风吹动他宽大而空荡的旧道袍,发出簌簌的声响。他浑浊的目光落在墓碑的名字上,又缓缓移开,望向远处层叠的山峦和湛蓝的天空。
“狗娃子…”陆琳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淹没,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这位同样用一生守护过冯宝宝的前辈对话,“…你守了她半辈子…我…也守了一辈子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山坡上那个正在奋力挖着红薯的身影。夕阳金色的光芒,如同融化的金子,泼洒在山野间,也温柔地笼罩着冯宝宝。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光洁的皮肤上,脸颊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清澈的眼眸里只有泥土和红薯的踪迹,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一方土地。
看着这一幕,陆琳的心底,如同被这夕阳的余晖熨烫过,翻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百年的光阴碎片,如同褪色的胶片,在他浑浊的眼前飞速闪过:
初见时,逆生三重视界下那惊心动魄的“神莹内敛”之光…
西南古村,替她挡下骨刺时撕裂的剧痛…
超市里,被堆成山的零食和她懵懂的眼神…
书房中,她吹着空白符纸时专注的侧脸…
无数个夜晚,开启逆生三重,凝视那永恒沉睡之光的慰藉…
徐三葬礼上,她那句懵懂的“睡着了?”…
张楚岚婚礼上,她站在角落里的格格不入…
还有…自己镜中日益衰老的容颜,与她永恒不变的清澈…
百年的守望,百年的孤独,百年的无望爱恋…如同厚重的尘埃,积压在心头。然而,在这生命即将燃尽的时刻,看着夕阳下那个依旧懵懂、依旧纯净、依旧需要人看着的身影,所有的沉重、苦涩、遗憾…竟奇迹般地缓缓沉淀、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圆满的平静。
他做到了。
他用了一生的时间,践行了那个月下花园里的承诺:“放心,有我在。”
他护住了那束光。护住了她的懵懂,护住了她的纯净,护住了她不受世俗污染的存在本身。
无怨。
无悔。
陆琳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勾勒出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平和、无比释然的笑容。那笑容里,是跨越百年风雨后的澄澈,是耗尽生命薪火后的安然。
他不再看狗娃子的墓碑,也不再看向别处。他微微侧过身,将所有的目光,所有的专注,都投注在那个夕阳下挖红薯的身影上。仿佛要将这最后的景象,连同那永恒的光芒,一起烙印进灵魂深处,带往来世。
他拄着手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冯宝宝。脚步蹒跚,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
他在离冯宝宝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刚好有一块表面平整、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大青石。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坐下,将身体的重量依靠在乌木手杖和温热的石头上。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力气。他微微喘息着,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冯宝宝。
冯宝宝似乎挖到了一个不小的红薯,正努力把它从泥土里拔出来。她背对着陆琳,纤细的脊背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陆琳的目光,温柔地笼罩着她。他浑浊的老眼,已经无力再开启逆生三重,去看清那灵魂深处的“神莹内敛”。但那光芒的印象,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不需要再看,他就在那光芒的旁边,守护了它整整一生。
“宝宝…”陆琳轻声唤她,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枯叶,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宠溺的温柔,“这里的红薯…甜吗?”
冯宝宝正跟一个顽固的根茎较劲,头也没回,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陆琳也不在意。他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夕阳的金辉在她发梢跳跃,看着山风吹拂她宽大的旧衣。他的眼神越来越柔和,越来越空远,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时光长河的尽头。
“今天的太阳…真好…”陆琳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如同梦呓,“就像…我们第一次…在唐门废墟…见到的那天…”
他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眼皮沉重得仿佛灌了铅。视野开始模糊,唯有冯宝宝那个在金色光芒中挖红薯的侧影,依旧清晰无比地烙印在视网膜上,成为他意识中最后、也是最明亮的画面。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尖在夕阳的余晖中,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似乎想要触碰什么,又似乎只是徒劳地伸向那温暖的光源。
最终,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下来,轻轻搭在了温热的青石上。
陆琳的头,也微微歪向一侧,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他脸上那抹平和释然的微笑,凝固在了唇角。
浑浊的眼睛,缓缓阖上。
呼吸,如同燃尽的烛火,悄然停止。
唯有那抹微笑,在夕阳的金辉下,显得无比安详,无比满足。
山风依旧轻轻吹拂,带来远处草木的清香和溪水的低语。夕阳将最后的、最浓烈的光芒,泼洒在这片静谧的山坡上。
冯宝宝终于把那颗大红薯拔了出来。她满意地掂了掂分量,甩掉上面的泥土,这才站起身,准备向陆琳展示她的“战利品”。
她转过身。
清澈的目光落在青石上。
陆琳静静地靠在那里,闭着眼睛,嘴角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奇怪的笑容。他看起来…很安静,比她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安静。阳光落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落在他稀疏的白发上,落在他搭在青石上的枯瘦手指上。
冯宝宝歪了歪头,清澈的眼眸里浮现出熟悉的困惑。她抱着红薯,走到陆琳面前,蹲下身。
“陆琳?”她叫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往常。
没有回应。
只有山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冯宝宝眨了眨眼,似乎觉得陆琳今天睡得特别沉。她伸出沾着泥土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像触碰易碎品一样,碰了碰陆琳搭在青石上的手背。
冰凉的触感传来。
冯宝宝的手指顿住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抬头看看陆琳安详却毫无生气的脸。那种熟悉的、名为“困惑”的情绪,再次如同浓雾般笼罩了她。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手这么凉,为什么他不回答。
她蹲在那里,抱着那颗还带着泥土芬芳的红薯,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陆琳凝固的笑容。夕阳的金辉将她和他,连同那块沉默的青石,镀上了一层永恒的金边。
许久。
山风掠过,吹动冯宝宝额前的碎发。她似乎放弃了思考这个无法理解的“安静”。
她低下头,不再看陆琳,而是专注地将那颗大红薯在怀里擦了擦,蹭掉更多的泥土。
然后,她挪了挪位置,在陆琳脚边的泥土旁,重新蹲了下来。
她伸出依旧纤细白皙的手指,开始专注地挖掘下一个红薯坑。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这漫长岁月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停顿。
仿佛那个守护了她一生的人,只是像往常一样,在她身边安静地睡着了。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终融入了山坡尽头那片越来越浓的暮色之中。冯宝宝挖土的沙沙声,成为这片寂静山野里,唯一的、永恒的韵律。
陆琳的百年守望,终结于这片逆光的余晖之下。
他的爱,他的守护,他无言的孤独与无悔的付出,最终都化作了凝固在唇边的那抹释然微笑,和永远定格在冯宝宝身边的那道沉默剪影。
而那束他守护了一生的、无垢的神莹内敛之光,将继续在这永恒流转的时光长河中,懵懂地、孤独地、纯净地…闪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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