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那撕心裂肺的惨嚎仿佛还在冷院上空盘旋的寒风里回荡,但人早已被闻讯赶来的婆子像拖死狗一样抬走了。空气里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辛辣恶臭,混合着血腥和绝望的气息,如同无形的界碑,将这座荒芜的冷院与侯府其他地方彻底隔绝开来。连着两日,再无人敢靠近这“邪气冲天”的鬼地方,连平日里偶尔路过的粗使下人,都宁可绕远路。
暂时的安全,是用极致的狠厉换来的。但苏甜甜没有丝毫松懈。张嬷嬷那张被“辣刑汁”彻底毁掉的脸,就是她递给周氏的战书。那疯女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的报复,只会更加阴毒致命。
她需要时间,更需要资源。金丝茴香的幼苗在破屋角落里顽强地活着,两片尖锐的翠绿子叶似乎又舒展了一丁点,但生长缓慢得令人心焦。没有阳光,没有养料,仅靠那点腐殖土和冰冷的雪水,它们随时可能夭折。而她和翠果,依旧挣扎在饥饿的边缘,潲水沟的“食材”越来越难寻,王福上次开恩给的小厨房使用权,在周氏的威压下,随时可能变成一张废纸。
她需要一个更强的支点,撬动更多生存的空间。目标,再次锁定了管家王福。这个圆滑贪婪的胖子,是周氏的爪牙,却也最容易被利益打动。他胸口那口堵着的浊气,就是她的突破口。
机会,伴随着风险降临。翠果像只受惊的小耗子,偷偷溜进冷院,带来一个消息:明日是侯府老夫人六十大寿,大厨房通宵达旦准备寿宴,各处管事忙得脚不沾地,连看守潲水沟的婆子都被临时抽调去前院帮忙了。
混乱,是浑水摸鱼的良机。也是,最后的机会。
天色擦黑,寒风如刀。苏甜甜抱着豁口的粗陶油罐(新的,从潲水沟边捡的),再一次艰难地钻过那个低矮的洞口,潜入后院潲水沟。果然,沟边堆积如山的厨余垃圾散发着比平日更浓烈的馊臭,却不见看守的婆子。
她像在垃圾堆里淘金的矿工,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堆残渣。目标明确:一切能带来“甜”和“色彩”的废料!
收获颇丰:
* **几块被切掉霉斑、内芯还算完好的南瓜**:橙黄,带着天然的甜糯。
* **一小把被虫蛀、但未腐烂的紫皮甜菜根**:深紫,汁液浓艳。
* **几颗摔裂、汁液渗出但未变质的野莓**:深红,酸中带甜。
* **几片被丢弃的、边缘烤焦但中心完好的糕饼**:提供基础的面粉和微弱的蛋奶香。
* **半罐凝结成块、颜色发黄的稀奶油**(可能是做酥酪失败品):油腻,但聊胜于无。
* **一小包被雨水打湿、结块发硬的糖霜**:甜味的核心!
* **一小撮被当作垃圾丢弃的干桂花**:最后的点睛香气。
油罐被塞得满满当当,混合着甜腻、酸腐和奶油的复杂气味。她抱着这罐“宝藏”,迅速钻回冷院。
破屋成了临时的“甜品工坊”。苏甜甜将收获分门别类。翠果负责清洗:用冰凉的雪水反复搓洗甜菜根和野莓,冻得小手通红麻木。苏甜甜则处理其他材料。
她将糕饼掰碎,用破瓦罐碎片碾成尽可能细的粉末,再用细密的破布(充当筛网)过滤掉焦糊的颗粒,得到一小碗颜色发灰、但勉强算得上细腻的“低筋粉”。结块的糖霜同样用瓦片碾碎、过筛。稀奶油块用破瓦片小心刮下相对干净的部分。
最耗神的是提取天然色素。紫皮甜菜根被切碎,用石头砸烂,挤出深紫近黑的浓稠汁液。野莓同样处理,得到深红色的莓果汁。南瓜去皮去籽,切成小块,放在破瓦片上,借着屋内微弱的火堆余温烘烤,直到变得软糯,再用瓦片碾压成细腻的南瓜泥,呈现出温暖的橙黄色。
没有鸡蛋。她只能用那点刮下来的稀奶油块,加入少许雪水,用细树枝疯狂地搅打。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背上的伤口被牵扯得阵阵抽痛,汗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稀奶油块在蛮力的搅打和冰水的刺激下,极其艰难地开始膨胀、变白,虽然远不及真正的奶油蓬松,却也呈现出一种粘稠的、类似奶霜的质地,散发出淡淡的、混合着油脂和微酸的奶香。
翠果看呆了,忘记了手上的冰冷,小嘴微张,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接着是调色和分层。碾好的糕饼粉分成三份。一份加入深紫色的甜菜汁,揉成深紫色的面团;一份加入橙黄的南瓜泥,揉成橙黄色面团;最后一份保持原色。没有精确的称量,全凭手感,颜色也因原料不纯而显得不够鲜亮,甚至有些灰暗。
最关键的一步——烘烤。没有烤箱,只有那个破瓦盆和微弱的火堆。苏甜甜将瓦盆放在余烬上预热,盆底抹上最后一点点珍贵的猪油。她取出一小团紫色面团,用沾了水的瓦片小心地压成极薄的一层,铺在温热的盆底。微火烘烤,薄薄的面皮迅速变色、定型,边缘微微卷起,散发出微弱的焦香。她屏住呼吸,用细树枝小心地将其剥离。一片薄如蝉翼、颜色深紫、边缘带着不规则焦痕的“饼皮”诞生了。虽然粗糙,却坚韧。
接着是橙黄色面皮、原色面皮……一片又一片,在微弱的火光和浓重的烟尘中,在苏甜甜专注到极致、几乎力竭的操作下,艰难地诞生。每一片都大小不一,厚薄不均,带着烟火气,却凝聚着她全部的技艺和意志。
最后是组装。她用充当抹刀的瓦片,将那份搅打了不知多久、勉强成型的“伪奶油”,极其珍惜地涂抹在每一层颜色各异的面皮上。一层紫,一层奶油;一层黄,一层奶油;一层白,一层奶油……如此反复,直到将所有的面皮和“奶油”耗尽。一个歪歪扭扭、层次模糊、颜色暗淡、表面坑洼不平的“彩虹千层糕”雏形,出现在破瓦片上。
“甜……甜甜姐……这……这能吃吗?”翠果看着这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的东西,小声地问,眼神里充满了怀疑。这东西和她在厨房远远瞥见过的、给主子们的精致点心,简直是云泥之别。
苏甜甜没有回答。她累得几乎虚脱,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大口喘着气。汗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泥地上。她看着瓦片上那个丑陋的“作品”,眼神却亮得惊人。她摘下一小撮干桂花,极其珍惜地,如同点缀星辰般,撒在了最顶层的奶油霜上。
干桂花细碎的黄色花瓣,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黯淡的金粉,落在灰白色的奶油霜表面。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雅甜蜜的桂花香气,混合着烘烤面皮的焦香、奶油的微酸油脂气,以及南瓜和莓果残留的天然甜香,顽强地穿透了破屋里浓重的烟火气和之前的潲水臭,弥漫开来。
虽然微弱,却无比真实。那是希望的香气。
她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枯叶包裹好这块倾注了她所有心血、在垃圾堆里诞生的“彩虹千层糕”,将它揣进怀里,紧贴着胸口,用体温维持着那点可怜的热度。然后,抱起那个重新变得冰冷的豁口油罐,深吸一口混杂着烟尘和新生甜香的空气,拖着疲惫不堪、伤痛交加的身体,再次走向冷院那扇破门。
依旧是那条通往王福必经之路的僻静夹道。寒风凛冽,夜色如墨。苏甜甜蜷缩在背风的墙角阴影里,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怀里的蛋糕隔着薄薄的衣料,散发出微弱却持续的热量和那丝奇异的混合甜香,成了支撑她意识不散的灯塔。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带着气短的咳嗽声,终于由远及近。灯笼昏黄的光晕摇晃着,照亮了王福那张圆胖油腻、此刻却写满了疲惫和烦躁的脸。他裹着厚棉袍,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用力地揉着胸口,眉头拧成了疙瘩,显然被寿宴的繁杂和胸口的憋闷折腾得不轻。
苏甜甜如同蛰伏的猎豹,猛地从阴影里冲了出去,扑倒在王福脚前!
“王管家!求您……”声音嘶哑,带着卑微的哭腔,与上次如出一辙。
“又是你这晦气东西!”王福被吓了一跳,看清是她,脸上瞬间布满厌烦和暴怒,抬脚就要踹,“滚开!上次的教训还不够?还想……”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股奇异的香气,混合着微弱的温热感,从扑倒在地的苏甜甜怀里散发出来。那香气极其复杂:烘烤谷物温暖的焦香、某种类似牛乳的微酸油脂气、一丝清雅的桂花甜韵、还有隐约的南瓜甜糯和莓果的酸香……这股甜润、温暖、层次丰富的香气,如同一条滑腻温热的丝带,精准无比地缠绕上王福被浊痰堵得发慌、又因寿宴喧嚣而烦躁不堪的神经!
那股清凉!那股他渴望的、能让他胸口浊气为之一松的清凉感!虽然极其微弱,混杂在复杂的甜香里,却像沙漠中的一滴甘露,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感官!
王福的脚停在了半空。他圆胖的脸上,暴怒被惊疑和一种强烈的渴望取代。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死死地盯向苏甜甜紧紧护在怀里的那个枯叶包裹!那里面……是什么?上次那粗劣的蒸糕带来的清凉舒爽感,记忆犹新!这次……这股更浓郁、更诱人的香气……
“你……你又弄了什么鬼东西?”王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急切,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按着胸口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一些。
苏甜甜抬起头,脸上依旧是卑微的恐惧和泪水,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她颤抖着,极其珍重地从怀里捧出那个枯叶包裹,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剥开。
昏黄的灯笼光下,一块歪歪扭扭、颜色暗淡(深紫近黑、橙黄发灰、原色发暗)、表面坑洼、奶油霜粗糙流淌的“蛋糕”显露出来。它丑陋得像个发育不良的畸形儿,与“彩虹千层”的梦幻之名毫不沾边。
王福的眉头瞬间皱紧,脸上涌起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嫌恶:“就这?一堆破烂玩意儿……”
“王管家!”苏甜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和一种奇异的蛊惑力,“您尝尝!就尝一口!这次不一样!加了清心润肺的桂花蜜露!加了安神的南瓜琼浆!加了……”她语无伦次地编造着,眼神却死死盯着王福按在胸口的手,“您胸口堵得慌,寿宴又劳心劳力,这……这能顺气!”
“顺气”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王福的心锁。他胸口的憋闷感此刻格外强烈。看着眼前这丑陋不堪的东西,再闻着那顽强钻入鼻腔、带着清雅桂花气的甜香……那股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再次伸出了肥胖的手指,带着巨大的嫌恶和一丝隐秘的期待,在蛋糕边缘相对“干净”的奶油霜处,飞快地掐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
屏住呼吸,像吞毒药一样塞进嘴里。
一股极其复杂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
首先感受到的,是粗粝的、带着烟火气的糕体,口感谈不上细腻。紧接着,是那粘稠的“伪奶油”带来的、混合着油脂微酸和奶香的厚重感。但很快,一股清雅馥郁的桂花甜香如同清泉般涌现,瞬间冲淡了油腻!南瓜泥的温和甜糯、野莓汁残留的微酸果韵紧随其后,巧妙地中和了糕体的粗糙和奶油的腻感!最后,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薄荷清凉感(来自之前奶油中滴入的薄荷汁),如同点睛之笔,顺着喉咙滑下,极其短暂却无比真切地,拂过了他被浊痰黏腻住的喉咙管!
王福猛地瞪大了眼睛!
粗糙!极其粗糙!远比不上府里任何一款点心!
但是……这股奇妙的组合!这股霸道的甜润!这股……顺喉而下的清凉舒爽感!虽然转瞬即逝,却比上次那粗劣蒸糕带来的感觉更强烈、更清晰!仿佛堵在胸口的那块巨石,被这古怪的点心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下意识地用力吸了一口气,虽然胸口依旧憋闷,但那瞬间的清凉感却如同烙印,让他浑身一震!他低头,死死盯着手里那块丑陋的蛋糕,眼神变得极其复杂。贪婪、渴望、震惊、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折服?
“这……这真是你弄的?”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和一丝急切。
“是……是奴婢胡乱弄的……”苏甜甜依旧伏在地上,声音卑微,“奴婢……奴婢只求管家大人开恩……能让奴婢在冷院小厨房……偶尔……偶尔用点柴火……再……再给一点点盐巴……奴婢保证,绝不出院门,绝不给管家大人添麻烦!”她适时地抬起头,泪水涟涟,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乞求和孤注一掷的绝望,将怀里那个豁口的油罐抱得更紧。
王福看着地上这个瘦小枯干、满身伤痕的小丫头,再看看手里这块丑陋却带来奇异享受的点心,圆胖的脸上肌肉抽动。冷院那点柴火和盐巴,对他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上次的“辣刑汁”事件,周氏震怒却暂时拿这邪门丫头没办法,他也有所耳闻。与其再逼出个什么同归于尽的狠招,不如……
一个念头迅速成型。他脸上重新堆起施舍般的高傲,清了清嗓子:“哼!算你还有点孝心!看在这……这点心的份上……”他掂量了一下手里的蛋糕,感受着口腔里残留的复杂滋味,“柴火……每日允你一小捆!盐巴……每月给你一小撮!”他伸出胖短的手指比划着,吝啬得令人发指,“记住了!再敢惹出像上次那样腌臜事端,老子第一个扒了你的皮!”
“谢管家大人!谢管家大人天恩!”苏甜甜立刻伏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声音里充满了感激涕零。低垂的眼帘下,冰冷的锐光一闪而逝。
王福不再看她,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虽然外表丑陋)一样,小心地重新用枯叶包好那块蛋糕,提着灯笼,脚步似乎都轻快了一些,朝着前院灯火通明、喧嚣鼎沸的寿宴方向走去。那丝若有若无的桂花甜香,随着他的脚步,在寒风中渐渐飘散。
苏甜甜支撑着冻僵的身体,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怀里豁口的油罐冰冷依旧,但这一次,罐壁似乎也沾染了一丝微弱的甜香余韵。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如同枯叶摩擦的声响,从夹道另一端的墙头阴影里传来。
苏甜甜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箭矢般射向声音来源!
墙头残雪覆盖的枯枝阴影下,两点幽冷的微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那是一种非人的、带着审视和探究的冰冷光泽,如同暗夜中悄然睁开的狐眼!
一股寒意瞬间从苏甜甜的尾椎骨窜上头顶!比这冬夜的寒风更刺骨!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油罐,如同抱紧了最后的武器。
墙头阴影里,寂静无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但那冰冷的、被窥视的感觉,却如同跗骨之蛆,久久不散。苏甜甜缓缓收回目光,抱着油罐,一步一步,异常沉重地走回那座被黑暗和未知笼罩的冷院。怀里的油罐底部,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蛋糕的微温,而墙头那惊鸿一瞥的狐眼寒光,却像一盆冰水,浇在了刚刚撬开一丝缝隙的希望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