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院的破屋，如同被遗忘在时光夹缝里的枯骨。寒风在断壁残垣间呜咽，将白日里那场“蛋糕贿赂”残存的微弱甜香撕扯得一丝不剩。翠果蜷在角落的草堆里，早已沉入不安的梦乡，瘦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苏甜甜却毫无睡意。
她背靠冰冷的土墙坐着，破窗透进的惨淡月光，在地面投下扭曲的窗棂影子。怀里那个豁口的粗陶油罐紧贴着胸口，罐壁冰凉，白日里沾染的那丝蛋糕甜香早已散尽，只剩下粗陶本身的土腥气。白日里王福施舍般的应允（一小捆柴，一小撮盐）带来的短暂松懈，此刻已被墙头那惊鸿一瞥的、如同狐眼般的幽冷寒光彻底冻结。
那不是错觉。那冰冷的、充满审视意味的目光，像毒蛇的鳞片刮过她的脊背，留下挥之不去的战栗。是谁？周氏派来的更阴险的探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未知的威胁比张嬷嬷的鞭子更让人窒息。她需要武器，需要能够守护这方寸之地、守护那两株脆弱幼苗的武器。潲水沟边捡来的野蒜头早已用完，粗盐也所剩无几。她目光扫过空荡的破屋，最终落在破瓦盆里残留的一层黑亮油垢，以及墙角那几根白天捡回来、打算当柴烧的、异常辛辣呛人的枯枝——那是某种野生山椒的枝条，表皮干裂，捏碎后散发的气味能让人打喷嚏。
一个念头浮现，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既然温和的防御无用，那就主动出击！她要在这破院周围，布下一道无形的、令人望而却步的屏障！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避免惊醒翠果。拿起破瓦盆，用瓦片仔细刮下盆壁上所有能刮到的油垢。那油垢黑亮粘稠，混合着无数次“废料宴”的精华，散发着浓烈复杂的荤腥气。接着，她捡起那几根干枯的山椒枝，用破瓦片用力碾压、研磨！辛辣刺鼻、带着强烈刺激性的粉末簌簌落下，呛得她眼泪直流，喉咙发痒。她将研磨好的山椒粉末，与刮下的油垢混合在一起，又加入最后一点点粗盐末。
没有水。她含了一口冰冷的雪水，极其吝啬地喷入混合物中。然后用充当搅拌棒的瓦片，开始用力地搅拌、揉合。粘稠的油垢、猩红的山椒粉末、灰白的盐粒，在蛮力的作用下强行融合，变成一滩颜色深褐近黑、散发着浓烈刺鼻、混合着荤腥、辛辣和咸腥的恐怖气味的“拒敌膏”。
这气味霸道蛮横，如同无形的荆棘，足以让任何靠近的生物本能地退避三舍。
她端着这盆“生化武器”，如同捧着守护领地的图腾，悄无声息地溜出破屋。寒风凛冽，月光惨白。她像幽灵般绕着冷院倾颓的院墙移动。在每一个可能被翻越的豁口处，在院门摇摇欲坠的门轴缝隙边，在靠近鸡棚断壁后幼苗藏身地的墙角下……她用树枝蘸取粘稠的“拒敌膏”，仔细地、厚厚地涂抹上去！深褐色的膏体在冰冷的砖石上迅速凝结，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辛辣恶臭，如同一条条盘踞的毒蛇，守护着这片荒芜的领地。
做完这一切，她退回破屋门口，抱着冰冷的油罐，像一尊石雕般隐在门后的阴影里。夜风卷着那浓烈的拒敌膏气味在院中盘旋，形成一道无形的警戒线。她屏住呼吸，耳朵捕捉着风声之外的每一丝异响。
时间在死寂和寒风中缓慢流逝。就在苏甜甜紧绷的神经因疲惫而稍稍松懈时，异变陡生！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异香，如同无形的丝线，穿透了拒敌膏的霸道恶臭，悄无声息地飘进了冷院！
那香气……清冽、幽远、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冷意，如同深秋寒潭上凝结的薄霜，又像雪后松林间穿行的第一缕晨风。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瞬间攫住了苏甜甜的感官！这香气……与拒敌膏的恶臭、与潲水沟的馊味、与蛋糕的甜香都截然不同！它不似人间烟火，更像来自某种……非人的领域！
苏甜甜的心脏骤然缩紧！浑身的寒毛瞬间倒竖！来了！那墙头的窥视者！她猛地攥紧了怀里的油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后背紧紧贴住冰冷的土墙，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
没有脚步声。
没有衣袂翻飞声。
只有那股清冽幽冷的异香，如同活物般，在拒敌膏的恶臭屏障中游走、试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破屋那扇歪斜的门板之外！
苏甜甜甚至能感觉到，那香气的主人，就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满裂缝的门板，与她静静对峙！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透过门板碾压而来，冰冷、沉凝，带着洞悉一切的审视！比周氏的刻毒、比张嬷嬷的怨毒更加令人窒息！
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右手悄无声息地摸向墙角，握住了一根白天削尖了头、当作防身武器的硬木柴棍！冰冷的触感从手心传来，给她注入一丝微弱的勇气。
死寂。只有寒风刮过破窗的呜咽。
突然，门外那股清冽的异香，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极其低沉、略带沙哑、听不出年纪和情绪的男声，如同耳语般，穿透门板的缝隙，清晰地钻入苏甜甜的耳中：
“开门。”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寒意彻骨。
苏甜甜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强迫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握紧柴棍的手指关节咯吱作响。开门？引狼入室？绝不可能！
门外的存在似乎并不意外她的沉默。那股清冽的异香再次波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片刻的死寂后，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的意味：
“那甜香……何物所制？”
甜香？苏甜甜瞳孔猛地一缩！他指的是白天那块彩虹千层糕？他竟然隔着这么远，在侯府寿宴的喧嚣中，捕捉到了冷院飘出的那丝微弱甜香？这怎么可能？！
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遍全身！这绝对不是周氏的人！周氏的人只会喊打喊杀！这个存在……太诡异！太危险！
就在这时，破屋里，墙角那堆枯草覆盖下，突然传来翠果一声模糊的梦呓，伴随着翻身时草叶的窸窣声。
门外的异香骤然一凝！
苏甜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翠果！不能连累她！
几乎是本能驱使，在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似乎下一秒就要被强行破开的前一刻，苏甜甜猛地拉开了门栓！
吱呀——
歪斜破败的门板被向内拉开一道缝隙！
门外，清冷的月光下，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
他穿着一身毫无纹饰的玄色劲装，衣料在月光下流动着暗哑的光泽，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脸上覆着一张同样玄色的、只露出下颌和薄唇的面具。面具的材质非金非木，光滑冰冷，在月色下泛着幽暗的光。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透过面具上两个细长的孔洞，两点幽冷深邃的眸光投射出来，如同寒潭深涧，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只有纯粹的、冰冷的探究和审视。那目光落在苏甜甜身上，仿佛穿透了她破旧的衣衫、疲惫的皮囊，直刺灵魂深处。
一股比寒风更刺骨的凉意瞬间攫住了苏甜甜！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油罐，如同抱着最后的盾牌，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手中的柴棍尖端，对准了门外的不速之客。
面具下的薄唇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的弧度。他无视了那根简陋的武器，目光扫过苏甜甜身后昏暗的破屋，在那堆枯草（翠果藏身处）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落回苏甜甜脸上，落在了她紧抱着的、那个豁口的粗陶油罐上。
“东西。”他言简意赅，声音低沉依旧，听不出情绪。修长的手指从玄色袖袍中探出，指节分明，如同玉雕，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力度感。
苏甜甜的心脏狂跳如擂鼓！东西？他要什么？蛋糕？白天那块早就进了王福的肚子！还是……金丝茴香？！
就在这时，她闻到了。那股清冽幽冷的异香，源头正是眼前这个玄衣面具人！而在这股异香之中，竟然夹杂着一丝极其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属于“废料宴”的辛辣荤腥气！那是她涂抹在院墙豁口处的“拒敌膏”的气味！显然，他翻墙进来时，不可避免地沾上了！
这个发现让苏甜甜心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瞬间成型！她需要试探！需要确认这个危险存在的弱点！
“没……没了……”她声音颤抖，带着恐惧的哭腔，身体却不着痕迹地侧移一步，让开了门口，“都……都给王管家了……只剩……只剩点晚上吃的……”
她指了指屋内角落，破瓦盆里还残留着一些晚上她和翠果吃剩的、早已冰冷的“废料宴”——几块炖煮得发黑的猪肺片和蔫萝卜，凝结的油脂上漂浮着点点暗红色的辣椒碎末（来自山椒粉末），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辛辣荤腥气。
面具人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落在那盆残羹上。那两点幽冷的眸光似乎没有任何波动，但苏甜甜敏锐地捕捉到，他覆在面具下的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随即，一股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排斥感，如同涟漪般从他周身散发出来。他显然厌恶这浓烈粗鄙的气味。
“拿来。”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苏甜甜的心沉了下去，恐惧中夹杂着一丝冰冷的决绝。她颤抖着走过去，用破碗盛了小半碗冰冷的、凝结着油脂的肺片和萝卜，上面还粘着几粒猩红刺眼的山椒碎末。她端着这碗令人作呕的残羹，如同捧着毒药，一步步挪到门口，递向那个玄衣身影。
月光下，他伸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没有直接触碰碗，而是用指尖极其精准地捻起一块最小的肺片。肺片冰冷油腻，沾着猩红的辣椒碎末。他将其凑到面具下方露出的鼻尖前，再次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
苏甜甜屏住呼吸，死死盯着他面具下露出的那截线条冷硬的下颌。
然后，在苏甜甜惊骇的目光中，他竟直接将那块冰冷的、沾满猩红辣椒碎末的肺片，送进了面具下的口中！
没有咀嚼声。他仿佛只是含了一下，便立刻吐了出来！那块沾着辣椒末的肺片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整个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非人的冷漠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感。仿佛他品尝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种……需要鉴别的毒物？
“不够辣。”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毫无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苏甜甜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
不够辣？！那山椒粉末的辛辣，是她亲身体验过的，沾上一点就能让人涕泪横流！而他，竟然说……不够辣？！还吐了出来？！这绝不是正常的味觉反应！
一个可怕的、近乎荒谬的猜想瞬间击中了她——这个人……没有味觉？！或者说，味觉极度迟钝？！
就在这时，面具人似乎失去了耐心。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苏甜甜紧抱着的豁口油罐上，带着更深的探究。他向前逼近一步，玄色的身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那股清冽的异香混合着拒敌膏的辛辣，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场。
苏甜甜下意识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灶台上！怀里的油罐差点脱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面具人玄色袖袍中，一道暗金色的寒芒毫无预兆地一闪！
快！快到苏甜甜只来得及看到一道残影！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如同裂帛又似金属刮擦的声响！
那道暗金寒芒精准无比地划过苏甜甜身侧的土灶台！坚硬夯实的灶台表面，如同豆腐般被切开一道深达寸许、长约半尺的笔直裂痕！裂痕边缘光滑如镜，在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苏甜甜的呼吸瞬间停止！浑身血液仿佛冻结！她僵硬地转头，看向那道触目惊心的刀痕！这是何等锋锐的武器！何等恐怖的力量！
而那道暗金寒芒已然消失。面具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造型奇异的短刀。刀身不过半尺，通体暗金，线条流畅冷硬，刀柄缠绕着黑色的细绳。最奇异的是刀尖——并非尖锐的刺刃，而是微微内凹，形成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更像是一柄……特制的量匙？！
错金刀！苏甜甜的脑海里瞬间跳出这个名字！
面具人看也没看那道刀痕，仿佛只是随手为之。他那双冰冷的眸子透过面具，再次锁定了苏甜甜因极度惊骇而苍白的脸，以及她怀中那个豁口的油罐。低沉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宣告：
“下次。”
“我要甜的。”
“真正的甜。”
话音未落，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般向后飘退，几个起落，便无声无息地翻过倾颓的院墙，消失在浓重的黑暗里。那股清冽幽冷的异香，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拒敌膏浓烈刺鼻的辛辣和土灶台上那道深深刻入的、闪烁着暗金碎屑的笔直刀痕！
苏甜甜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顺着冰冷的灶台滑坐在地，怀里的油罐“哐当”一声掉在脚边。她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刮着喉咙。月光惨白，映照着灶台上那道狰狞的刀痕，也映照着她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恐惧、后怕，以及一丝绝境中窥见对手破绽的、冰冷的疯狂。
他没有味觉。他要甜的。
真正的甜。
这既是索命符，也是……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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