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院那间四面漏风的破屋角落,曾经落满灰尘、缺腿垫石的破瓦盆,如今被擦得露出了粗陶的本色。旁边,豁口的粗陶油罐像个沉默的卫士,立在相对平整的地面上。这便是苏甜甜“小厨房”的全部家当。
寒风依旧从破窗的缝隙里灌进来,刀子似的刮在脸上,但比起柴房和露宿院中,这点方寸之地已算得上天堂。背上的鞭伤在草草敷上的、用嚼碎的干薄荷叶和苦艾草做的糊糊下,灼痛稍减,但每一次弯腰牵扯,依旧疼得她眼前发黑。
更紧迫的是饥饿。胃袋像个无底洞,疯狂地叫嚣。王福的“恩典”只给了她使用这破厨房的权力,却没有给一粒米、一滴油。那句“不许偷拿大厨房一针一线”,像一道冰冷的枷锁。
生存,依旧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天刚蒙蒙亮,苏甜甜就抱着那个豁口油罐出了门。冷院荒草丛生,她像一只搜寻腐肉的秃鹫,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寸冻硬的泥地。枯草根下翻找残留的、能食用的野菜根茎,砖缝里抠挖顽强过冬的野薄荷嫩芽,甚至扒开被冻得硬邦邦的落叶堆,寻找是否有遗落的干瘪浆果或可食用的菌类残骸。
收获微乎其微。几根干瘪发黑、勉强能挤出一点汁液的荠菜根,一小把带着泥土腥气的野薄荷嫩芽,几颗硬得像石子的不知名野果。这点东西,连塞牙缝都不够。
她抱着油罐,站在坍塌的影壁旁,目光投向远处。清晨的侯府后院已开始苏醒,隐约能听到大厨房方向传来的锅碗瓢盆碰撞声、粗使婆子的吆喝声,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蒸腾着热气的食物香气。那香气像无形的钩子,狠狠勾动着她的肠胃。
不能去。王福的警告犹在耳边。硬闯,无异于找死。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影壁后方,一个被杂草半掩的角落——那里是冷院通往后院潲水沟的狭小出口。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食物残渣腐烂和污水的馊臭味,正从那个低矮的出口缝隙里顽强地弥漫出来。
苏甜甜的眼神却亮了起来。潲水沟!那是侯府每日倾倒厨余垃圾的地方!
她立刻蹲下身,拨开枯草,那个低矮的出口仅容一个瘦小的孩子勉强钻过。她毫不犹豫地将豁口油罐先塞了进去,然后深吸一口气,忍着背上的疼痛,像一条灵活的泥鳅,艰难地从那个狭窄、污秽的洞口钻了过去。
眼前豁然开朗,但气味也更加刺鼻。一条污浊的、冒着可疑气泡的暗沟贴着后墙根蜿蜒,沟边堆满了各色各样的厨余垃圾:发黄蔫巴的烂菜叶、带着肉屑的骨头、糊成一团的剩饭、干瘪的果皮……还有大量油腻腻、浮着一层白沫的刷锅水、洗碗水。几只肥硕的老鼠在垃圾堆里肆无忌惮地穿梭。
苏甜甜屏住呼吸,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那些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里扫视。她不是在找能直接入口的东西,那太危险。她的目标是那些被丢弃的、但尚未完全腐烂的食材边角料!
很快,她锁定目标:一堆被丢弃在沟边、沾满油污的猪下水!肠子、肺叶、还有一些分辨不清的筋膜,散发着浓烈的腥臊气。旁边,还有几颗被削得坑坑洼洼、已经发蔫发黑的萝卜头,一堆干瘪发皱、被虫蛀过的老姜,一小撮被当作垃圾丢弃、沾着泥土的干花椒和几片破碎的桂皮!
就是它们!
苏甜甜忍着强烈的恶心感,像在垃圾堆里淘金。她用两根捡来的细树枝当筷子,飞快地夹起那些相对“干净”的猪下水,小心地抖落掉上面沾着的明显污秽,丢进豁口油罐里。又迅速捡起那些蔫萝卜、老姜、花椒和桂皮碎片。油罐不大,很快就被塞得满满当当,罐口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她抱着这个散发着恶臭的“宝罐”,像做贼一样,飞快地再次钻回那个狭窄的洞口,回到冷院。清晨冰冷的空气瞬间清新了许多,但她身上、罐子上沾染的浓重馊臭味,却挥之不去。
回到破屋,她立刻开始处理这些“战利品”。第一步是清洗。没有足够的清水,只有半坛子结块的粗盐和雪水。她砸开盐块,刮下最细的盐末,撒在那些腥臊的猪下水上,用力揉搓。冰凉刺骨的雪水一遍遍冲洗,盐粒摩擦着皮肤,冻得她手指通红麻木,几乎失去知觉。反复揉搓、冲洗,直到那令人窒息的腥臊味被浓重的咸腥味取代,直到那些肠子、肺叶显出相对干净的灰白色。
蔫萝卜削去腐烂发黑的部分,露出里面还算坚实的浅黄色芯子。老姜刮掉皱皮。干花椒和碎桂皮小心地收集好。
接着是去腥。这是最关键的一步。她将洗净的猪下水再次用盐狠狠揉搓一遍,然后,将收集来的所有野薄荷嫩芽捣碎,挤出汁液,混合着雪水,浸泡那些下水。野薄荷那股霸道而清凉的气息,如同利刃,开始顽强地与浓重的脏器腥气对抗。
处理完这些,天色已经大亮。背上的伤口因为长时间弯腰和用力,疼得她冷汗涔涔。胃里的饥饿感如同烈火燎原,烧得她心慌手抖。
她将豁口油罐放在破瓦盆旁。罐底,可怜地凝结着昨天从罐壁上刮下的、最后一点点浑浊油脂。她小心翼翼地刮下来,放在瓦片上。这就是她所有的“油”。
点燃好不容易收集来的柴草,微弱的火苗再次舔舐着破瓦盆冰冷的底部。烟熏火燎中,她将那一丁点珍贵的油脂投入瓦盆。油脂在盆底艰难地融化开,发出滋滋的轻响,一股带着腥气的油味弥漫开来。
苏甜甜立刻将切好的蔫萝卜块和老姜片丢了进去。油脂实在太少,萝卜和姜片在盆底艰难地滑动着,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并未出现期待的“煸炒”香气,更像是被微火烘烤着。
她耐心地等待着,看着萝卜块边缘渐渐变得透明,姜片的颜色加深。然后,她将浸泡在薄荷水里的猪下水捞出来,沥干(其实依旧湿漉漉的),一股脑倒进了瓦盆!
滋啦——!
一声剧烈的爆响!大量的水分遇到滚烫的瓦盆和微量的热油,瞬间炸开!滚烫的水汽混合着油星猛地喷溅出来!
“啊!”苏甜甜猝不及防,手背上被烫起几个红点,火辣辣地疼。她咬着牙后退一步,用破布裹着手,拿起充当锅铲的瓦片,拼命地翻动盆里那一大堆湿漉漉、冒着浓烈腥气的下水。
场面极其狼狈。瓦盆里的东西更像是水煮,而不是炒。大量的水汽蒸腾,混杂着猪下水特有的腥气、野薄荷的清凉气、老姜的辛辣气、还有油腥味,形成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刺鼻的怪味,瞬间充满了小小的破屋,甚至顽强地穿透了破窗,弥漫在冷院里。
就在苏甜甜手忙脚乱、被熏得眼泪直流之时,破屋那扇歪斜的门板,突然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
一张脏兮兮、沾着煤灰的小脸怯生生地探了进来。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瘦得脱了形,头发枯黄像乱草,身上穿着单薄破旧的杂役粗布衣,补丁摞着补丁。她那双因为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此刻正惊疑不定地看向屋内,小鼻子却不受控制地用力吸着气,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被那浓烈怪味勾起的、无法抑制的好奇与渴望。
是翠果!原主记忆里那个在厨房打杂、经常被克扣饭食、动不动就被打骂的小丫头。
“谁?”苏甜甜警惕地低喝,手里的瓦片下意识地护在身前。
翠果吓得浑身一抖,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回头,但门却没关上。过了一会儿,那颗小脑袋又怯生生地探了进来,声音细若蚊蝇,带着哭腔:“甜……甜甜姐……是……是我……翠果……我……我闻到……味道……”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破瓦盆里那堆翻滚着的、颜色诡异、气味冲天的混合物,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肚子也适时地发出一声响亮的咕噜声。小丫头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充满了羞耻和恐惧。
苏甜甜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看着眼前这个同样在底层挣扎、饿得眼睛发绿的小丫头,心底掠过一丝同病相怜的酸楚。她放下瓦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冷硬:“进来吧,把门关上。”
翠果如蒙大赦,又带着巨大的不安,像只小老鼠一样飞快地溜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那扇破门。她缩在门边的角落里,离冒着浓烟的破瓦盆远远的,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破旧的衣角,不敢看苏甜甜。
瓦盆里的“炖煮”还在继续。水分渐渐收干,那股浓烈到刺鼻的怪味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野薄荷的清凉气在高温蒸腾下变得柔和,像一层薄纱,开始包裹住猪下水浓重的腥臊。老姜的辛辣被激发出来,花椒和碎桂皮的辛香气息也顽强地渗透出来,与油脂(虽然少得可怜)被烘烤出的微焦气息、蔫萝卜炖煮后释放出的、带着土腥气的微甜,以及……猪下水本身那股难以言喻的、属于动物内脏的独特荤香,开始奇异地交织、融合!
那股味道依旧浓烈,依旧算不上好闻,但其中那股原始的、霸道的、属于油脂和肉类的荤香气,却如同沉睡的凶兽被唤醒,蛮横地压过了其他杂味,变得无比清晰和……诱人!尤其是对两个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人来说!
翠果的小脑袋忍不住又抬了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瓦盆里翻滚着的、颜色变得深褐油亮起来的肠子和肺片,小鼻子不受控制地用力吸着气,那咕噜声又从她肚子里传了出来,比刚才更响。
苏甜甜也盯着瓦盆。她手里的瓦片继续翻动着,眼神专注。她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这点微火,这点可怜的调料,这堆垃圾堆里扒出来的“废料”,已经达到了它们所能达到的极限。
她熄了火。浓烟渐渐散去,破屋里只剩下那霸道而奇异的荤香气,混合着草药的清凉尾调,浓郁得化不开。
苏甜甜用破布裹着手,端起滚烫的瓦盆,放在地上。她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眼巴巴望着盆里、口水都快流出来的翠果,拿起充当筷子的两根细树枝,夹起一段炖煮得软糯油亮、微微卷曲的肥肠,吹了吹,递了过去。
“敢吃吗?”她的声音很平静。
翠果看着眼前那段油汪汪、散发着奇异浓香的东西,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恐惧和渴望交织的挣扎。那是猪下水!是连最低等的粗使婆子都不屑吃的腌臜物!可那香气……那勾魂夺魄的、让她胃里像有只手在抓挠的香气……
饥饿最终压倒了恐惧。她猛地伸出手,也不怕烫,一把抓住那段肥肠,看也不敢看,直接塞进了嘴里!
滚烫!软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极其强烈的、带着油脂香和奇异香料味的厚重口感,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肥肠特有的韧劲和丰腴的脂肪层在牙齿间被碾碎,浓郁的荤香混合着老姜的辛辣、花椒的麻意、桂皮的甘醇、还有一丝野薄荷残留的清凉,如同汹涌的浪潮,狠狠冲击着她贫瘠的味蕾和饥饿到麻木的神经!
“唔!”翠果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眼睛瞬间瞪得更大,随即又满足地眯了起来,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幸福的表情,甚至忘记了害怕,抱着那段肥肠,像只护食的小兽,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烫得直哈气也舍不得停下。
苏甜甜看着她的样子,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疲惫却真实的弧度。她也夹起一小块肺片,吹了吹,放进嘴里。粗糙的口感,脏器特有的风味,但在那浓烈复合的香料包裹下,竟也焕发出一种粗犷而原始的美味。
破屋里,只剩下两个饿极了的人,埋头对付着一盆用垃圾堆里捡来的“废料”做成的、气味浓烈、滋味奇异的“盛宴”。屋外寒风呼啸,屋内,却升腾起一股劫后余生般的暖意和饱足感。
苏甜甜一边咀嚼着那粗糙却浓烈的滋味,一边看着破屋角落里,被随意丢弃的、几块沾满油污的香料匣碎片。那破碎的、雕着异域纹路的木片,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也沾染了这废料宴的烟火气。
活下去的路,被这盆潲水沟边捡来的“废料”,点燃了第一簇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带着辛辣浓香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