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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流行离开的世界

不知相思为何

我再次确认了操作台上闪烁的蓝色指示灯,冰冷的金属光泽映照在对面年轻女子满是泪痕的脸上,像一层凝固的薄霜。“准备好了吗?”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删除室里平稳得如同机器,毫无波澜。

她用力点头,泪水被甩落,砸在金属椅扶手上,碎成更小的水痕。我戴上连接着无数精密线路的头盔,启动了仪器。嗡鸣声低沉而持续,屏幕上的脑电波纹剧烈震颤着,如同风暴肆虐的海面。那些关于背叛、关于另一个人的温存、关于共同生活里无数甜蜜又如今刺痛的细节,正在被这无情的电流一丝一缕剥离、粉碎、最终归于数据世界的彻底湮灭。女孩的身体开始轻微抽搐,喉咙里溢出模糊的呜咽,像一头濒死小兽最后的哀鸣。我熟视无睹,目光越过她颤动的肩膀,落在角落里那个巨大的水族箱上——几条色彩斑斓的热带鱼,正无知无觉地翕动着嘴,在寂静无声的蔚蓝牢笼里,游弋着它们被精心布置的永恒。

“陈医生,这样……真的就能不痛了吗?”操作结束,女孩眼神空洞地抬起头,声音嘶哑,仿佛被那无形的风暴刮伤了声带。

“至少,”我摘下手套,金属的冰凉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能呼吸了。”我的手指下意识地、习惯性地抚上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磨损得厉害的银戒。指腹蹭过戒指内圈——那里藏着两个微不可察的刻字:“默念晚”。这动作微小到几乎无人察觉,却是我灵魂深处一道永不结痂的陈旧伤痕,每每触碰,都引来胸腔深处一阵沉闷压抑的咳嗽。苏晚,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轻轻一拧,便开启了记忆深处那扇永远无法彻底关闭的门,门后是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的爆裂声,以及随之而来的、吞噬一切光亮的漫长死寂。苏晚的离开,是猝然砸碎我整个世界的巨石,而我的告别,不过是场绵延至今、永无终结的窒息。

“无涯诊所”的招牌在夜色中亮起幽蓝的光,像一只窥探人间离愁别绪的电子眼。送走那女孩,我疲惫地靠进椅背,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戒指的轮廓。这时,助理小雅轻敲了敲敞开的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陈医生,有位老先生,坚持要见您。他说……他看了很久的广告,一定要您亲自操作。”她犹豫了一下,声音压低,“他……看起来不太好。”

我点头,示意请进。门再次被推开,一位老者几乎是倚靠着门框才勉强支撑着身体挪了进来。他身形佝偻得厉害,稀疏的银发紧贴着头皮,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每一道都深深刻着岁月的疲惫与某种沉甸甸的、几乎将他压垮的重量。他穿着一件洗得泛白、却熨烫得异常平整的旧式灰色中山装,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磨损了边角的牛皮纸文件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呼吸带着一种破旧风箱般吃力的喘息,浑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动着,最终,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牢牢钉在我身上。

“陈医生……”他的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他们说……您是最好的。求您……帮帮我。”他颤巍巍地举起那个文件袋,如同托举着千钧重担,“我……要把她拿走。全部拿走。一点……都不能留了。”文件袋被粗糙颤抖的手打开,里面是一张保存得极其精心、边角却仍显磨损的老照片。照片上,年轻时的老人穿着笔挺的西装,笑容腼腆而明亮,臂弯里依偎着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子,穿着素雅的旗袍,眉眼弯弯,笑容温婉如初春融化的雪水。照片下方,一行娟秀的小字清晰可见:“与吾爱林静,摄于金秋,一九六三。”照片下方,还压着几页泛黄的信笺,抬头是同样娟秀的字迹:“吾夫文远亲启”。

“林静……”老人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照片上女子的面庞,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光洁的桌面上,留下小小的深色圆点,“四十年……她走了才半年啊……”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痛苦火焰,那火焰猛烈得几乎要将他自身焚毁,“太疼了!陈医生!骨头缝里……都是她的名字在烧!吃饭是她,睡觉是她,连喘口气……都是她的影子!求您了……帮我拔了这根刺!让我……喘口气吧!”他枯槁的手指紧紧抓住桌沿,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整个人像一片在绝望风暴中即将彻底撕裂的枯叶。

我的心口猛地一窒,那熟悉的、沉闷的压迫感再次袭来,喉咙深处泛起一阵抑制不住的痒意,几声压抑的咳嗽冲出喉咙。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岁月长河另一端那个被苏晚的骤然离世击垮的自己。那时的我,也曾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技术,幻想有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能剜去心尖上那块名为“苏晚”的腐肉。可最终呢?我低头,指腹再次用力地、几乎是惩罚性地碾过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银戒,内圈的刻痕清晰地硌着指腹。“默念晚”——这沉默的镌刻,成了我唯一无法删除的墓碑。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胸腔里那沉闷的捶打感,声音努力维持着职业的平稳:“秦教授,您确定吗?删除……是不可逆的。关于林女士的一切……”

“确定!我确定!”秦文远教授几乎是吼了出来,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留着这些有什么用?除了让我生不如死,还有什么用?!”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按住心口的位置,仿佛那里正插着一把无形的、不断搅动的刀子,“拿走!全部拿走!让我……像个空壳子一样活着……也行!”他眼中那团痛苦的火烧到了极致,只剩下灰烬般的空洞与决绝,那是一种被思念凌迟至极限后,对彻底虚无的疯狂渴求。

删除室里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单调而永恒。秦教授的头颅被笼罩在冰冷的金属头盔之下,屏幕上原本激烈起伏的脑电波,正被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力量强行抚平、拉直。那些泛黄信笺上的娟秀字迹、照片里温婉的笑容、四十年晨昏相伴的每一个微小细节、她病榻前最后枯瘦的手温……此刻都化作屏幕上飞速滚动的数据流,被精准定位,被无情粉碎,被彻底拖入数字的虚无深渊。老人松弛的眼皮在电流的刺激下微微颤抖,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无声地渗进头盔冰冷的边缘。

我站在操作台前,手指悬在确认键上方,指尖冰凉。屏幕上,代表林静记忆的光点正在成片成片地熄灭,如同被寒风吹熄的残烛。这场景如此熟悉,又如此令人窒息。恍惚间,那熄灭的光点似乎重叠成了苏晚的影子——她带着栀子花香气的长发拂过我脸颊的触感,她指尖流淌出的那首未完的肖邦夜曲的清冷旋律,甚至……那场毁灭一切的灾难中刺穿耳膜的尖锐刹车声、玻璃爆裂的脆响……所有我以为被深埋、被时间覆盖的碎片,此刻却像蛰伏的毒蛇,在秦教授这场冰冷的遗忘仪式中骤然苏醒!一股无法抗拒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踉跄一步,死死捂住嘴,剧烈的咳嗽如同重锤,凶狠地撞击着我的胸腔,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碎。视野瞬间被生理性的泪水模糊,操作台上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泪水中扭曲、变形。

“咳……咳咳……”我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整个灵魂都呕出来。助理小雅惊慌地冲进来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陈医生!您怎么样?药!您的药呢?”

我无力地摆摆手,推开她,视线艰难地越过模糊的水光,投向操作台上的屏幕。秦教授的记忆删除进度条,已经走到了无情的终点——100%。屏幕上,他的脑电波图变成了一片毫无生机的、平滑的直线,如同生命体征彻底消失后的心电图。那象征活跃的彩色区域,彻底被代表虚无的、死寂的灰色所吞噬。头盔被缓缓取下。秦文远教授茫然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燃烧着痛苦火焰、流淌着思念泪水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他像一个被彻底格式化的躯壳,眼神毫无焦点地扫过房间,扫过我和小雅,扫过桌上那张他和林静的合影——那笑容温婉的女子,于他而言,已彻底沦为陌生世界里一个毫无意义的模糊影像。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而陌生,带着初生婴儿般的茫然,“这是哪里?你们……”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张合影上,眉头困惑地皱起,枯瘦的手指迟疑地伸过去,指尖在照片上林静的面容旁悬停了几秒,最终却只是茫然地拂过冰冷的桌面,仿佛在确认一件完全无法理解的无用之物。“我好像……忘了带什么东西?”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转向我,里面只剩下纯粹而巨大的迷惑,“很重要的东西……可到底是什么呢?”那困惑如此巨大,如此纯粹,像一个突然被抛入陌生宇宙的孩童,找不到任何归途的坐标。他佝偻着背,像个迷路的影子,在小雅的搀扶下,带着一身被彻底清空后的巨大茫然,蹒跚地挪出了删除室。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那个被他自己亲手放逐到虚无彼岸的世界。

删除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仪器冷却风扇发出的微弱低鸣。我僵立在原地,秦教授那巨大空洞的眼神像冰冷的烙印,深深刻进我的视网膜,与苏晚离去时我自身那无法填补的深渊瞬间重叠、共鸣!一股更加狂暴的、混杂着恐惧和剧烈生理痛苦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我摇摇欲坠的堤坝。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腥甜和酸涩彻底堵塞。我再也无法忍受这间充满了遗忘和死亡气息的屋子,猛地撞开椅子,像一头负伤的野兽,跌跌撞撞地冲出删除室,冲出诊所冰冷的玻璃大门,一头扎进外面倾盆而下的滂沱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我浇透,刺骨的寒意钻进每一个毛孔。我踉跄着冲到路边,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湿滑的水泥地上。剧烈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俯下身,对着浑浊的积水,不是呕吐食物,而是呕出那些被强行撕开的、血淋淋的记忆残片——苏晚发间那挥之不去的栀子花香,她指尖流淌的肖邦夜曲那清冷破碎的音符,那穿透灵魂的、尖锐刺耳的刹车轰鸣,还有最后时刻,挡风玻璃碎片后,她望向我的那双盛满惊愕与……无尽留恋的眼睛!无数碎片在冰冷的雨水中翻滚、沉浮、刺目惊心。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混着雨水和无法辨别的液体冲出喉咙。我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疯狂流淌。意识模糊中,我下意识地抬起左手,紧紧攥住胸前那枚被雨水冲刷得冰凉的戒指。冰冷的银环紧贴着掌心,在昏黄路灯和城市霓虹的折射下,戒指光滑的表面,竟幽幽地映出了一张笑脸——那是苏晚的脸,清晰得令人心碎。她的眉眼弯着,嘴角上扬,笑容温暖而生动,仿佛从未离开,从未被那场冰冷的金属与玻璃的撞击所粉碎。这虚幻的光影,如同一把烧红的匕首,瞬间穿透了冰冷的雨幕和现实的壁垒,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死死盯着戒指上那抹虚幻的光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悲鸣。大雨如注,无情地冲刷着城市冰冷的轮廓,也冲刷着我跪在污浊积水中的狼狈身影。戒指表面,苏晚的笑靥在雨水的涟漪中轻轻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在冰冷的流光里。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身体的痛来锚定这即将彻底沉没的意识。然而,更深的寒意从骨髓里渗出来——秦文远教授那双被清空后只剩下巨大茫然的眼睛,像幽灵般浮现在雨幕中,无声地注视着我,注视着我指环上这抹虚幻的温暖。

原来遗忘的彼岸,并非解脱的乐土,而是比思念更荒芜的流放地。我们发明了无数种离开的方式,飞速的,便捷的,甚至不留痕迹的,如同拂去一粒尘埃。科技许诺给我们一个没有痛苦的未来,只需一次操作,便能将生命中最沉重的烙印一键清空。可当秦教授眼中只剩下空茫的深渊,当我自己在这冰冷的雨中呕出记忆的血肉,我才痛彻地领悟:那些被强行剥离的,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转换了形态,沉入血肉的暗河,化作顽疾啃噬骨骼,化作梦魇窒息呼吸,最终在这倾盆大雨中,化为无法吞咽的苦涩,化为戒指里一场注定消散的幻影。

雨声淹没了一切,也淹没了我无声的哽咽。我跪在城市的冰冷脉搏之上,在苏晚虚幻的笑靥与秦教授空洞眼神的双重夹击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那个时代悖论的冰冷核心:“这是个流行离开的世界,可惜我们谁都没学会好好告别。”告别不是删除键清脆的一响,而是带着所有烙印,在漫长的余生里,学会与那永恒的空椅子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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