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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思念有多重

不知相思为何

一、银杏帖

民国二十三年秋,苏州城飘了第一场银杏雨。我蹲在拙政园的假山石后,看先生将宣纸铺在青石板上。金黄的叶片落在砚台里,他执笔蘸墨,竟在叶脉上勾出小楷:"见字如晤,露寒添衣。"

"阿鸢,这叶儿要寄往北平。"先生将银杏叶夹进信封,封口处盖了枚朱红印章。我认得那印,是先生亲手刻的"漱石山房",边角已被摩挲得发亮。

那时我尚不知,这枚印章会在三个月后,随着先生消失在南下的渡轮上。只记得他临行前夜,在留园的银杏树下埋了坛黄酒,说待来年秋深共饮。我偷偷在坛口系了根红绳,绳上串着十二颗檀木珠,每颗都刻着"平安"二字。

二、落叶笺

北平的信来得勤时,银杏叶已落了三茬。先生寄来的叶笺上,有时画着故宫角楼的飞檐,有时题着陶然亭的残荷。最末一张是腊月里收着的,叶脉间凝着层薄霜,墨迹洇开成模糊的雁阵,背面只四个字:"安好,勿念。"

我学着先生的样子,将回信写在褪色的枫叶上。城东庙会的糖画老翁教我熬麦芽糖,我便用糖汁在叶面勾出吴门桥的轮廓;观前街说书先生赠我狼毫笔,我便蘸着雨水在叶上抄《长恨歌》。直到某日,邮差摇头说北平沦陷,再北上的信笺都化作了炮灰。

那夜我蹲在先生埋酒的银杏树下,数着红绳上的檀木珠。原本十二颗,如今只剩九颗——三颗被孩童扯去当弹珠,两颗朽在梅雨季,还有颗卡在树缝里,被新抽的嫩芽顶了出来。

三、故人书

胜利的锣鼓敲响时,我正给报童分发印着先生旧作的传单。头版头条赫然印着"文化名流程漱石今日抵沪",配图里先生穿着中山装,袖口隐约可见我绣的竹纹。我攥着报纸冲向码头,却在拥挤的人群中撞见位穿旗袍的女子——她腕间戴着先生常把玩的翡翠镯。

后来方知,先生在北平娶了位留洋女医生。那夜我守着未启封的酒坛,看红绳在风中飘摇。十二颗檀木珠不知何时散尽了,就像先生信中未落的款,就像我从未寄出的叶笺。

四、秋山册

再见到先生是五九年深秋,我在虎丘山道卖落叶标本。穿藏蓝工装的男人驻足摊前,指腹抚过玻璃纸上的银杏:"这脉络,像极了我故人的笔迹。"

我抬头望进他浑浊的左眼——那里该有粒朱砂痣的,该在作画时微微发亮。他脖颈间悬着的翡翠坠子晃了晃,我忽然想起先生曾说,这玉佩是祖传的,要留给儿媳。

"同志买片叶子吧。"我故意用苏州话开口。他慌乱地掏钱,布包里掉出本泛黄的册子,扉页题着《秋山集》,内页贴满各式落叶,每片都盖着"漱石山房"的印章。

山风卷着新落的银杏掠过册页,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七岁的自己,踩着满地碎金奔向私塾。先生站在回廊下,衣襟沾着未干的墨,发间落着片银杏,像枚褪色的金簪。

五、长生殿

八三年立冬,我收到封没有落款的信。信封里躺着片银杏叶,叶脉间嵌着粒朱砂,恍若先生眼尾的痣。背面是熟悉的瘦金体:"拙政园的银杏又黄了,可要共饮一坛?"

我抱着发霉的酒坛赶到留园时,老园丁说先生三天前来过,在当年埋酒的地方站到月升。我们挖开树根处的青砖,酒坛空空如也,坛底躺着十二颗檀木珠,每颗都新刻了"归兮"二字。

暮色中,我看见先生拄着拐杖走向虎丘塔。他走得很慢,像片被风雨揉皱的银杏叶。我数着他的脚步,一步,两步……数到第七步时,他忽然转身,左眼浑浊的瞳孔里映出满山秋色。

六、未亡书

千禧年的深秋,我在博物馆当义务讲解员。玻璃柜里躺着先生用过的狼毫笔,笔杆裂痕中嵌着片银杏化石。有孩童问:"这叶子为什么是石头做的?"

我指着化石边缘的裂痕笑:"因为思念太重,把秋天都压成了石头。"

夜深闭馆时,我在展柜角落发现片新鲜的银杏叶,叶脉间用糖汁写着"安好"。监控录像里只有个模糊的背影,拄着老式藤杖,腕间泛着翡翠的幽光。

七、秋山重

今年寒露,我照例去留园扫落叶。扫帚掠过青石板时,忽然触到块凸起的砖石。撬开砖缝,底下躺着个铁盒,盒中是本《秋山集》,每片叶子背面都写着同样的日期——1949年10月7日,正是先生南归的渡轮启航日。

最后一页夹着张泛黄的信笺,字迹被虫蛀得斑驳:"阿鸢,北平的银杏落了七年,我数着叶子等和平。如今炮火停了,可有些落叶,终究要烂在泥土里才能重生。"

山风骤起,满园银杏簌簌而落。我忽然想起先生教我写的第一个字:思。上半部是秋山的轮廓,下半部是跳动的心。六十年前埋下的酒坛里,檀木珠早已化作春泥,而思念,却在这轮回中长出了新的年轮。

尾声

前日整理旧物,翻出先生送的翡翠镯。镯内圈刻着行小字:"宁为玉碎,不作瓦全。"我戴着镯子去虎丘山,在千年银杏树下遇见位银发老者。他左眼浑浊,右眼却清亮如少年,正用糖汁在落叶上画着什么。

走近看,是拙政园的卅六鸳鸯馆,檐角垂着的,分明是六十年前我系的红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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