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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付与他人可

不知相思为何

细雨如针,冷而密地刺穿永州城沉沉的暮色。檐角铁马在风里撞出零星又固执的叮当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长风镖局门前那两盏摇晃的旧灯笼。昏黄的光晕洇开一小片湿漉漉的暖意,勉强照亮门前停着的那辆青篷马车。

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我探出身,雨水卷着深秋的寒气直扑面门。门外阶下立着一个人影,裹在件半旧的靛青棉袍里,身形单薄得像是随时会被这冷雨打散。他微微佝偻着背,一手紧紧按在胸前,压抑的咳嗽声从指缝间断续漏出,带着沉闷的、令人揪心的回响。

“咳……咳咳……”声音撕扯着雨幕。

我伸出手,三根手指稳稳捏住他递来的名帖。纸页微凉,带着潮气,上面墨色淋漓地写着三个字:柳照。

“柳公子?”我的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眉宇间依稀还残存着一点书卷的清隽,只是此刻被病气浸得黯淡,唇色浅淡得近乎透明。“京城路远,你这身子骨……”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更剧烈的呛咳打断了我。他猛地别过脸去,宽大的袖口滑落了一截,露出嶙峋的手腕。他急急用手背掩住口,肩头剧烈地耸动着,再摊开手时,掌心赫然一抹刺眼的猩红!

我心下一沉。这趟镖,怕是烫手山芋。

他喘息稍定,抬起眼,那眼神却出乎意料地沉静,甚至带着点死水微澜般的了然。他费力地从怀中摸出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书册,边角磨损得厉害,封皮上竖排的墨字依旧清晰——《盐铁论》。

“沈镖头,”他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若……若在下途中不测,烦劳……将此书,焚于……坟前。”他顿了顿,目光掠过书册,又极快地垂了下去,落在他自己那只沾了血的手上,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吞没,“……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雨点噼啪敲在车篷顶上。我沉默着,目光落在他递书的手上。那手指细长,骨节分明,却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就在那手腕内侧,一道寸许长的旧疤赫然在目——淡褐色,微微凸起,像一条僵死的蜈蚣。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无数碎片奔涌而出:书院窗外盛放的辛夷花,戒尺带着风声落下时少年毫不犹豫伸出的手臂,还有那一声压抑的闷哼……裴照!眼前这张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的脸,竟一点点与当年那个倔强清瘦的少年书生重合起来!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把,猝不及防地抽痛。我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头翻涌的滞涩。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捏皱了名帖的一角。指尖触及袖袋深处,那里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物事——一枚青玉佩,夔龙纹,带着经年摩挲后的莹润光泽,仿佛还残留着少年人炽热的体温。

“上车。”我侧身让开,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稳,像结了冰的河面。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惊涛骇浪,只是错觉。

他扶着车辕,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臂,稳稳托住他肘弯。隔着湿冷的棉布衣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臂骨的单薄和身体的轻飘,像一片随时会飘零的秋叶。他借力踏上马车,在钻进车厢前,脚步顿了一下,极轻微,几乎难以察觉。他并未回头,只是那停顿本身,在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而漫长。

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我翻身上马,雨水顺着斗笠的边沿流进脖颈,冰凉刺骨。

车轮碾过泥泞的官道,发出单调的吱嘎声,混在永无止境的雨声里,一路向北。车厢内,压抑的咳嗽声时断时续,像钝刀子割在心上。那本《盐铁论》被我贴身收着,隔着衣料,仿佛也沾染了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药味和绝望的气息。

夜里在驿站投宿,我端着煎好的药推门进去时,他正伏在案前。桌上摊着几张粗陋的纸,墨迹未干。听见响动,他仓促地将纸拢起,塞入袖中,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昏黄的油灯下,他抬起脸,唇边竟意外地沾了一点新鲜的墨渍,像一粒小小的黑痣。对上我的目光,他眼中飞快掠过一丝狼狈,随即又被那沉沉的病气覆盖。

“有劳沈镖头。”他接过药碗,声音嘶哑。

那点墨痕,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我心底漾开细小的涟漪。他还在写?在写什么?那袖子里藏着的,是未竟的诗文,还是……放不下的过往?

这疑惑,很快被更深的忧虑取代。他的病势,一日沉过一日。离开永州地界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几乎将他击垮。他蜷缩在车厢角落,紧闭着眼,浑身滚烫,意识模糊不清。嘴唇干裂开细小的口子,微微翕动着,反复念叨着几个破碎的词。

“……爹……娘……不孝……”

“……青崖……对不起……”

“青崖”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我耳中。我握紧缰绳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捏得发白。他烧得糊涂了,这呓语是真是幻?是愧疚的残响,还是仅仅是一个无意义的音节?我猛地甩头,试图驱散这扰人的魔音,目光却死死盯着那在昏沉中痛苦辗转的身影。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又酸又胀,沉甸甸地坠下去。袖袋里的青玉佩,隔着薄薄的衣料,竟也隐隐发起烫来。

马车终于踉跄着驶入京城地界时,已是初冬。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刀割。柳照——或者说,裴照——的病奇迹般地有了起色。虽然依旧苍白清瘦,但咳血已止,只是偶尔几声低咳,行走间也无需人时时搀扶了。他换上了一身略显宽大的素色夹棉袍,立在京郊最后一座驿站门前,望着远处帝都巍峨的轮廓,沉默良久。铅灰色的天空低低压着城阙,朔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袍,猎猎作响。

“沈镖头,”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沙哑,却平缓了许多,“救命之恩,裴照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机会……”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旧钱袋,塞到我手里,“些许酬劳,万望笑纳。此去贡院,不远了,不敢再劳烦镖头相送。”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像两口结了薄冰的深井。

钱袋入手沉重,里面显然不止是“些许”酬劳。指尖触到他冰冷的手指,我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那钱袋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冻得我整条手臂都麻木了。他不再自称“柳照”,而是“裴照”。这名字,连同他此刻急于撇清界限的姿态,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将那一路同行的风雨、那暗夜里的呓语、那袖口的墨痕……统统浇熄,只剩一片冰冷的灰烬。

我攥紧了那钱袋,粗糙的布料硌着掌心,沉默地点了点头。马车载着他,很快消失在通往帝都贡院的官道尽头,扬起一阵细小的烟尘。我牵着马,站在原地,直到那烟尘也彻底散尽,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北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刮过空寂的驿道。袖袋里那枚青玉佩,冰冷坚硬,硌得心口生疼。

风霜三年,快如刀光一闪。长风镖局倒了,树倒猢狲散。世道艰难,刀口舔血的日子愈发凶险。一次走镖,护送的竟是对家设下的陷阱,只为拔掉我这个眼中钉。一场恶战,终究是寡不敌众。冰冷的镣铐锁住手腕时,我望着染血的刀锋,竟莫名想起当年送他进京的那个雨夜。

皇城司的地牢,深入地下,终年不见天日。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血腥气和绝望的气息。粗粝的稻草铺在地上,散发着腐败的馊味。隔壁的刑房里,日夜不休地传来凄厉的惨叫,鞭子的呼啸声,烙铁烫在皮肉上的滋滋声,每一种声音都足以将人的神经磨成粉末。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时间仿佛在这地底凝固成冰。沉重的牢门铁链哗啦作响,刺耳地划破死寂。一道强光猛地从门外刺入,晃得我睁不开眼。几个狱卒簇拥着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逆着光,那人影的轮廓异常清晰。一身簇新的朱红色官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腰间玉带在幽暗的光线下流泻着温润的光泽。那身官袍红得刺眼,像凝固的血。他不再是那个病骨支离的柳公子,也不是记忆中清贫的书生裴照。他是新贵,是天子门生,是掌握生杀权柄的……大人物。

他身侧,还依偎着一个女子。宫装华美,云髻高耸,环佩叮当,在这污浊的地牢里,像一尊误入泥沼的琉璃美人。她微微蹙着秀气的眉,一只手掩着口鼻,似乎难以忍受这里的恶臭,另一只手,却轻轻搭在他的臂弯里。

脚步在我这间牢门前停下。我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镣铐冰冷,浑身肮脏,与那朱红的光鲜隔着生死的鸿沟。

“裴大人,公主殿下,这边请。”狱卒谄媚的声音响起。

他微微颔首,目光淡漠地扫过栅栏内的囚徒。那目光掠过我脸上时,没有丝毫停顿,如同扫过一件毫无价值的破烂器物,冰冷而陌生。然后,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此人乃江湖重犯,身负数条人命,凶悍狡诈,务必严加看管,莫要惊扰了公主凤驾。”

话音落下,他小心地扶着身侧那尊贵的女子,转身便走。朱红的袍角拂过肮脏的地面,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不属于这里的华贵气息。那依偎的身影也随着他离去,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冷的香气,幽幽地飘散在污浊的空气里。

脚步声渐渐远去,牢门重新合拢,黑暗与死寂再次吞噬了一切。只有他最后那句“凶悍狡诈”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带着冰冷的回音。

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无声地笑了出来。笑声在喉咙里翻滚,最终变成一阵剧烈呛咳。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咳到浑身脱力时,我颤抖着手,摸向颈间——那里挂着一条早已褪色发黑的细绳。用力扯断,绳端系着的,正是那枚青玉佩。夔龙纹路依旧清晰,只是再无温润,触手一片寒冰。

我摸索着,从身下潮湿的稻草里,寻到一小块边缘锋利的碎石。就着牢门缝隙透入的、微弱得可怜的油灯光,我用那碎石,一下,又一下,在玉佩光滑的表面上用力刻划。石屑簌簌落下,坚硬的玉石表面留下深刻的、歪歪扭扭的刻痕。每一道划痕都耗尽力气,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刻完最后一笔,我将碎石扔开。指尖摩挲过那粗糙的刻痕,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刻划时的震动。然后,我摸索到墙角——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凹坑,不知是谁留下的,里面积着薄薄一层浑浊的脏水。我俯下身,将那枚带着刻痕的青玉佩,轻轻地,放了进去。

冰凉的脏水瞬间淹没了玉佩,也淹没了那歪歪扭扭的八个字:“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水波微漾,倒映着栅栏外跳动的、昏黄的灯火,如同无声的祭奠。

再见到裴照,是在公主生辰的宫宴上。城楼高耸,灯火辉煌,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笙箫鼓乐之声沸反盈天,熏风和暖,裹挟着酒香脂粉气,几乎令人窒息。我作为“重犯”,被押解在城楼角落的阴影里,双手反缚,镣铐沉重。一身囚服污秽不堪,与这满目锦绣、珠光宝气的盛筵格格不入,如同一滴污墨滴落在华丽的锦缎上。

公主坐在最上首,一身云霞般的宫装,巧笑倩兮,顾盼生辉。她似乎兴致极高,目光不时掠过席间,带着一种天真的好奇和不容置疑的尊贵。裴照就坐在她下首不远,一身绯色官袍,衬得他面如冠玉,风姿卓然。他应对从容,言谈间引经据典,引得公主频频展颜。他偶尔举杯,姿态优雅,偶尔为公主布菜,动作恭谨而体贴。那副温润如玉、春风得意的模样,与地牢里那个冰冷宣判的官员判若两人,也与当年那个咳血的柳公子、那个袖口染墨的书生裴照,再无半分相似。

宴至酣处,公主许是饮了几杯酒,双颊飞红,更添娇艳。她忽然指着裴照腰间佩剑的剑柄,声音带着几分娇憨的醉意:“裴卿,你这剑穗,倒别致得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无法呼吸。

那剑穗!墨蓝色的丝线编织,样式古朴简洁,末端缀着一颗小小的、温润的青玉珠。它安静地垂落在裴照的腰间,在辉煌的灯火下,那墨蓝的丝线依旧熟悉得刺眼,那颗青玉珠,更是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直直劈进我的眼底!

那是我编的。当年在书院后山的老槐树下,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手指被丝线勒得通红,才编成这枚剑穗。青玉珠,是从母亲留下的唯一首饰上拆下来的。彼时少年意气,他珍而重之地接过,眼神亮得如同盛满了星子,信誓旦旦说这是他此生最珍视的护身符……

裴照的动作顿住了。脸上的笑容似乎凝固了一瞬,随即又化开,依旧是那无可挑剔的温雅。他站起身,从容地解下那枚墨蓝色的剑穗。灯火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跳跃,那剑穗在他掌心显得如此脆弱。

他走到公主的席前,微微躬身,双手将那剑穗呈上,声音清朗,清晰地回荡在城楼之上,压过了丝竹管弦:

“殿下慧眼。此乃微臣幼时偶然所得一件旧物,虽粗陋,却传说有些微护持之能。”他抬起头,目光诚挚地迎向公主好奇而含笑的眼眸,“若殿下不弃,微臣斗胆,愿献予殿下。愿以此物,略尽心意,护佑殿下凤体安康,福泽绵长。”

公主显然被这别致的“护身符”和他恳切的言辞取悦了,咯咯地笑起来,伸出皓腕:“裴卿有心了,快为本宫系上!”

裴照垂眸,手指灵巧地将那墨蓝色的丝线缠绕在公主纤细白皙的手腕上,轻轻打了个结。他动作轻柔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神圣的仪式。系好之后,公主抬起手腕,对着璀璨的灯火欣赏着,墨蓝的丝线衬着雪肤,那颗青玉珠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好看!”公主满意地笑了,眼波流转,看向裴照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欣赏和亲近。

“殿下喜欢,便是此物的福分。”裴照微笑着回应,眼神温柔地落在公主含笑的脸上。那笑容,干净,纯粹,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坦荡和解脱,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一件珍藏多年的旧物,终于找到了它最匹配、最值得的归宿。

城楼下,不知何时燃起了巨大的篝火堆。噼啪的爆裂声和冲天而起的火光,将半个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红。那火光跳跃着,扭曲着,如同无数张牙舞爪的鬼影,直直扑向这金碧辉煌的城楼,扑向这满堂的欢声笑语,扑向我眼中那个正温柔浅笑、将旧日信物系于新人腕间的身影。

一股腥甜毫无预兆地冲上喉头,我猛地咬紧牙关,硬生生将它咽了回去。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灼烧着每一寸感官。袖袋深处,那本贴身藏了三年、边角早已磨得发毛的《盐铁论》,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肋骨生疼。

够了。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酒香、脂粉气和远处烟火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死寂的荒芜。我猛地转身,动作快得连身旁看守的士兵都猝不及防。沉重的镣铐撞击着冰冷的城墙砖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就在我转身的刹那,发髻上那根唯一仅存、陪伴我走过无数风雨的旧银簪,不知是被镣铐刮到,还是被拥挤的人群撞到,猛地一松!

它无声地滑落,跌入脚下喧嚷拥挤、仰头观看城楼盛景的人群之中。一道微弱的银光一闪而逝,随即被无数移动的脚掌淹没。人群的欢呼声浪正达到顶峰,震耳欲聋,将那微不足道的、玉碎簪折的细微脆响,彻底吞噬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圈涟漪都未曾泛起。

城楼之下,篝火正盛,映照着无数仰望的面孔,也映照着城楼上那对璧人腕间墨蓝的丝线。

我拖着镣铐,一步步走下城楼幽暗的石阶,每一步都踏在无声的灰烬之上。袖中的《盐铁论》贴着滚烫的肌肤,书页间,仿佛还残留着当年油布包裹的气息,混着药味、墨香,还有雨夜驿站里绝望的低语。

火光在背后跳跃,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的石阶上,扭曲,变形,最终融入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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