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七年的雪,下得格外暴虐。
狂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抽打着天地间的一切。天是铅灰色的,沉沉地压下来,几乎触到京郊那座孤零零的刑场。积雪掩盖了大部分肮脏的痕迹,却盖不住行刑台木头缝隙里那深褐色的、早已冻硬的血痂。空气里,那股子混杂着铁锈和死亡的腥气,被寒风裹挟着,丝丝缕缕,无孔不入,钻进顾淮舟的鼻腔,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锐痛。
他躲在刑场外围一丛枯死、覆满厚雪的荆棘之后。单薄的棉衣早已被雪水和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冷意钻心蚀骨。可这冷,远不及他眼中所见的万分之一。
十三具尸首,横陈在雪地里。那是他的父亲,当朝太傅顾清源;他的母亲;他的两位兄长;他的姐妹;还有几位忠心的老仆……曾经清贵煊赫的顾府,如今只剩下这雪地上十三具渐渐被白雪覆盖的残躯。父亲的头颅滚落在一旁,花白的须发沾满污雪,那双曾盛满睿智与温和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大睁着,望向铅灰色的苍穹,凝固着最后的不甘与悲怆。母亲倒下的姿势,还维持着扑向父亲的方向,素色的裙裾在雪地里铺开,像一片破碎的莲叶。
刽子手的鬼头刀,刀口翻卷,血槽里凝结着黑红的冰。雪片落在上面,瞬间便被残余的温度融化成血水,蜿蜒流下。
顾淮舟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牙齿深深嵌入皮肉,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唯有这剧痛,才能压住喉咙深处几乎要冲破禁锢的悲号。指甲深深抠进冻硬的泥土里,指尖破裂,渗出的血很快就在严寒里凝住。他不能出声,不能动。顾家一百三十七口,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他是父亲拼尽最后力气,用袍泽旧情换来的唯一生机,是顾家倾覆后,残存于世的最后一点灰烬。
恩师沈知微的独女沈知微,那个在国子监总是比他背得快、字写得比他好的师姐,此刻正穿着宫中低阶女官的服饰,混在维持秩序的宫人队伍边缘。她的脸色比雪还白,纤细的身体在寒风里微微发颤,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深不见底的悲伤。她死死攥着袖口,指节用力到发白,目光在刑场上一具具尸首间绝望地搜寻。
当她的视线掠过顾淮舟藏身的荆棘丛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顾淮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破膛而出。就在这窒息般的瞬间,沈知微极轻微、极快地摇了摇头,那眼神里的悲伤瞬间被一种近乎决绝的急迫取代。她猛地侧过身,似乎是被拥挤的人潮推搡了一下,袖中一件小小的物事,借着转身的力道,悄无声息地滑落出来,滚进了厚厚的积雪里,不偏不倚,恰好落在荆棘丛的边缘。
顾淮舟屏住呼吸,等宫人队伍随着监刑官离开,刑场只剩下收尸的杂役时,他才像一只濒死的鼹鼠,颤抖着伸出冻得青紫的手,扒开积雪。那是一个粗布缝制的小小护身符,针脚细密却显稚拙,上面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护身符下,压着一枚小小的、冰冷的铜牌——巡城司最低等兵卒的腰牌。这是唯一的生路。
寒风卷着雪粒,刀子般割在脸上。顾淮舟最后看了一眼刑场上那十三具即将被草席裹走的至亲尸骸,巨大的悲痛和滔天的恨意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猛地低下头,将额头狠狠抵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沾满了雪和泥。再抬头时,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他攥紧那枚小小的腰牌和护身符,转身,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身后,是埋葬了他所有过往的雪白血红。
从此,世间再无太傅幼子顾淮舟。
十年。
北境的风沙,远比京城的雪花更懂得如何磋磨人。
粗粝的砂石被狂风卷起,如同亿万根细小的毒针,无休止地抽打着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营帐厚重的毡帘被吹得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被撕裂。帐内,炭盆烧得正旺,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悬挂在壁上的巨大舆图。舆图之上,代表大魏疆域的朱砂色,正被象征北狄势力的墨色箭头,以凌厉的姿态,从北境三关撕开一道巨大的、触目惊心的口子,那箭头尖端,已如淬毒的獠牙,凶狠地抵在“河阳”二字之上。
顾淮舟——如今北狄王庭最受倚重的军师“无咎先生”——负手立于舆图前。他身上裹着厚厚的玄色貂裘,却依旧掩不住那份浸入骨髓的清瘦。火光跳跃在他脸上,勾勒出分明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十年的风霜,早已洗去了少年残存的最后一丝温软,只余下刀锋般的冷硬与漠然。
“先生,三关已破,河阳城指日可下!”身披重甲的北狄大将拔都大步踏入帐内,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他粗犷的脸上满是亢奋的油光,声如洪钟,“多亏先生神机妙算!大王命我传话,待河阳城破,定以魏国玉玺为先生镇纸!”
顾淮舟的目光,依旧胶着在“河阳”二字上,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毫无暖意。“玉玺?”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岩石,“不过一块顽石。我要的,是它背后的东西彻底化为齑粉。”他抬起手,枯瘦的食指伸出,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死气。那指尖缓缓拂过舆图上“河阳”的位置,仿佛在感受那城池在烈焰中崩塌、呻吟的余温。
“传令,”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帐外的风声,“前锋营今夜子时,再攻南门。投石机,全部换上‘火鸦’。”他口中的“火鸦”,是特制的、包裹着浸油麻布与硫磺的巨石,一旦点燃投出,落地便是焚城烈焰。
拔都眼中凶光大盛,抱拳应诺:“遵先生令!定叫河阳城头,尽为我北狄火海!”他转身,掀起帐帘,裹挟着风雪大步离去。
帐内重归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顾淮舟缓缓踱到案几旁,目光落在案头。那里放着一本极其普通的《蒙求》,书页早已泛黄卷边,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轻轻拂过粗糙的封面。这是十年来,唯一一件从故国带出、日夜不离身的旧物。书页间残留着若有似无的、早已淡去的墨香,混杂着一种更深的、无法磨灭的铁锈气息——那是刑场上亲人的血,早已沁入纸页的纹理。
他拿起书,并未翻开。只是紧紧攥着,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十年饮冰,血犹未凉。河阳,不过是开始。他要整个大魏,所有曾参与构陷顾家、曾冷眼旁观顾家覆灭的人,都为承明七年的那场大雪陪葬!恩师沈山亭?那个满口仁义道德、却在顾家倾覆时沉默不语甚至可能参与构陷的太学祭酒?顾淮舟眼中寒芒一闪,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冷笑浮上嘴角。师恩?那点微薄的授业之情,在滔天的血海深仇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帐外,北狄军队调动集结的号角声、沉重的脚步声、战马的嘶鸣声,如同滚滚闷雷,穿透风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迫近。那声音,是复仇的战鼓,也是毁灭的序曲。
子时。
河阳城下,地狱洞开。
北狄前锋营如同黑色的潮水,在震天的呐喊声中,再次扑向南城墙。城头之上,早已疲惫不堪的守军点燃了最后的火把,微弱的火光在狂风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布满血污、写满绝望的脸庞。箭矢如同密集的飞蝗,带着凄厉的尖啸,从城头泼洒而下,不断有人影惨叫着从云梯上跌落。
“放!”拔都狰狞的吼声撕裂夜空。
数十架巨大的投石机发出令人牙酸的绞盘转动声,臂杆猛地扬起!下一瞬,天空被点燃了!
数十团巨大的、燃烧的陨石呼啸着划破黑暗,拖着长长的、灼目的赤红尾焰,如同传说中带来毁灭的“火鸦”,带着死亡的气息,狠狠砸向河阳城!
轰!轰!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响起!被击中的城墙垛口瞬间崩裂,碎石混合着守军的残肢断臂四散飞溅!火鸦落地之处,油火猛烈炸开,迅速蔓延成一片火海!烈焰贪婪地舔舐着木质结构的城楼、营房,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浓烟滚滚,冲天而起,将半个夜空染成诡异的暗红。空气里充满了木头燃烧的噼啪声、人体被烧焦的恶臭、还有垂死者撕心裂肺的哀嚎!
河阳城,在烈焰中痛苦地扭曲、呻吟,化为一座巨大的焚尸炉。
顾淮舟策马立于中军阵前一处略高的土坡上。冰冷的貂裘隔绝了风雪,却隔绝不了扑面而来的、带着血腥和焦糊味的热浪。火光映红了他半边脸,跳跃的光芒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明明灭灭,映不出任何情绪。他像一个冰冷的旁观者,注视着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毁灭盛宴。拔都策马奔来,脸上溅满了不知是谁的鲜血,兴奋地咆哮:“先生!南城楼塌了!城门破了!”
顾淮舟微微颔首,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和燃烧的城墙,投向城内深处那片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府衙方向。那里,应该有大魏皇帝仓皇北狩前留下的最后象征。他双腿轻轻一夹马腹,座下神骏的乌骓马通晓人意,迈开四蹄,沉稳而坚定地向着那洞开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城门走去。北狄的精锐骑兵如同黑色的铁流,护卫在他两侧,潮水般涌入燃烧的城池。马蹄踏过焦黑的尸体和燃烧的断木,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城内的抵抗零星而绝望。巷战在燃烧的废墟间展开,更添惨烈。顾淮舟对那些零星的抵抗视若无睹,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乌骓马踏着被血和火浸透的街道,最终停在了河阳府衙前宽阔的广场上。府衙的主体建筑尚未完全烧毁,但门楼和两侧的厢房已陷入火海。
就在他抬头,准备寻找府衙大堂确切位置时,目光却被府衙对面那高耸的望楼牢牢攫住!
望楼,河阳城的制高点,此刻已化为一支巨大的、熊熊燃烧的火炬!
在那冲天的烈焰顶端,在扭曲翻腾的热浪和浓烟之中,竟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着魏军主将的玄色重甲,甲叶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着刺目的红光。头盔早已不知所踪,一头长发在热风与烈焰中狂乱地飞舞,如同黑色的火焰!火舌已缠绕上她的双腿,舔舐着她的铠甲,但她站得笔直,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长枪,钉死在燃烧的望楼之巅!隔着熊熊烈火与翻滚的浓烟,顾淮舟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一道冰冷、锐利,仿佛穿透了十年光阴与无数血火的视线,牢牢地钉在了自己身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毫无征兆地袭来!顾淮舟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紧!乌骓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先生!是魏军守将!负隅顽抗的蠢货!待末将射杀她!”拔都狞笑着,反手从背后抽出强弓,搭上狼牙箭,弓弦瞬间被拉成满月!箭镞闪烁着致命的寒光,直指火中那道身影!
“慢着!”顾淮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死死盯着那烈焰中的身影,试图穿透火光与烟雾看清那人的面容。那轮廓,那在烈焰中依然挺直的姿态……一种荒谬绝伦却又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望楼顶端的身影动了!
她没有看下方如林的刀箭,更没有看拔都那蓄势待发的弓弦。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从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眸,穿透了空间与死亡,穿透了十年的血海与烽烟,精准无比地,再次落在了顾淮舟的脸上!
然后,在顾淮舟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无数北狄士兵惊愕的目光中,她抬起了手。
“锵啷——!”
一声清越的金铁交鸣之声,在烈火燃烧的爆响中竟异常清晰地传开!覆盖在她胸前的重甲护心镜被猛地扯开、丢弃!紧接着是肩甲、臂甲……动作迅捷而决绝!燃烧的玄甲部件如同沉重的陨石,裹挟着火焰,从高高的望楼坠下,砸在广场的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惊心的巨响!
火焰,瞬间顺着她的手臂缠绕而上!而她恍若未觉!
玄甲尽去,露出了内里的衣衫!
那不是戎装,更非锦衣!那是一件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素色儒衫!
儒衫!在焚城的烈焰中,在尸山血海的城池之上,在象征着毁灭的北狄铁骑面前,那件素色的儒衫,如同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苍白而巨大的讽刺!
顾淮舟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四肢百骸仿佛瞬间被冻结!
那身儒衫!那身式样!那领口袖口熟悉的纹路!纵然隔着烈火与浓烟,纵然已被熏黑燎焦,他也绝不会认错!那是太学监生常服!是承明年间,国子监里,他与她……曾经穿过的样式!
一个名字,带着滚烫的烙印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惊雷般在他死寂了十年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沈!知!微!
是她!真的是她!那个在刑场风雪中递给他生路的师姐!那个本该在锦绣京华、书香门第中安稳一生的恩师独女!她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是河阳城的守将?!她为何穿着太学监生的儒衫,站在焚城的烈火之中?!
所有的谋划,所有的冷酷,所有的滔天恨意,在这一刻,在这件于烈焰中翻飞的素色儒衫面前,被彻底击得粉碎!顾淮舟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想要嘶吼,想要质问,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拔都的箭,依旧稳稳地指着火中的人影,只需一松手……
就在这万籁俱寂、时间仿佛凝固的刹那,望楼顶端,烈焰缠身的沈知微,对着下方失魂落魄的顾淮舟,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是一个笑容。
没有怨恨,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穿透了生死、穿透了十年离散与家国血火的、极致疲惫后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仿佛在说:淮舟师弟,你看,十年了,我们都走到了这一步。
那笑容,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顾淮舟所有的铠甲,直抵灵魂最深处!他浑身剧震,目眦欲裂!
“不——!!!”
一声凄厉绝望到不似人声的嘶吼,终于冲破了顾淮舟的喉咙!他猛地从马背上向前扑去,伸出手,徒劳地抓向空中!
然而,晚了。
那个笑容尚未完全敛去,望楼上那道素白的身影,已毫不犹豫地、决绝地,向后一仰!
像一片被狂风骤然卷起的、燃烧的枯叶,又像一只扑向最终归宿的白色飞蛾,从烈焰焚天的望楼之巅,朝着下方坚硬冰冷的石板广场,纵身跃下!
“师姐——!!!”顾淮舟撕心裂肺的呼喊被淹没在烈焰燃烧的巨响中。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那道下坠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凄艳的弧线。素色的儒衫在烈焰和热浪中猎猎飞舞,如同最后的旌旗。有什么东西,在她跃下的瞬间,从她破碎的、染血的衣襟里滑脱出来,被下坠的气流卷着,打着旋儿,缓缓地、飘摇地坠落。
顾淮舟疯了一般催动坐骑,不顾一切地撞开挡路的士兵,朝着那身影坠落的方向冲去!乌骓马感受到了主人的疯狂,长嘶一声,奋蹄狂奔!
终究是太远了。
“砰——!”
一声沉重到令人心胆俱裂的闷响!
那素白的身影,重重地砸在了望楼下方坚硬的石板地上。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鲜血,如同骤然绽放的赤红之花,在她身下迅速洇开,触目惊心。烈焰瞬间吞噬了她的身体,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浓烟裹挟着皮肉焦糊的气味冲天而起!
“不!不——!”顾淮舟滚鞍落马,踉跄着扑到近前,炽热的火焰燎焦了他的鬓发和衣角,他却浑然不觉。他疯魔般伸出手,试图扑打她身上的火焰,试图抓住那正在被烈焰吞噬的身影。然而那火焰如此猛烈,灼热的气浪逼得他无法靠近。
就在这时,那本从她衣襟滑落的小册子,打着旋儿,终于落在了距离她焦黑遗体几步之遥的地方。恰好落在顾淮舟脚边溅开的血泊里,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火光映照下,那册子沾满了污泥和刺目的鲜血,但封面上的字迹,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伤了顾淮舟的双眼——
《蒙求》。
正是他怀中那本《蒙求》的翻版!只是更旧,更破!
顾淮舟如遭重击,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颤抖着,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缓缓地、僵硬地弯下腰,伸出剧烈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黏腻的血污和滚烫的册子边缘。
他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将那本染血的《蒙求》捧了起来。
书页被血浸透了大半,沉甸甸的。他颤抖的手指,如同触碰世间最易碎的珍宝,艰难地翻开被血黏连的扉页。
一行娟秀中带着稚气的墨字,穿越了十年的烟尘,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淮舟师弟背得好。——知微”
字迹旁,还用朱笔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咧嘴笑的脸。
顾淮舟的呼吸骤然停止!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用力地揉搓!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那是国子监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棂,他磕磕绊绊终于背完了《蒙求》的首篇,沈知微笑着在书上写下这句评语,还画了个笑脸……那时的阳光,那时的墨香,那时的笑语……与眼前这血污、焦臭、焚城的烈焰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线一片模糊。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手指僵硬地,将那染血的扉页翻了过去。
扉页的背面,映入眼帘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笔迹。苍劲,沉稳,力透纸背,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厚重与决然。那是恩师沈山亭的字!他绝不会认错!
那墨迹在血污中依然清晰,如同最后的箴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进顾淮舟的眼底、心底:
“此子纯孝,吾当护之。——沈山亭 绝笔”
轰——!
顾淮舟脑中那根紧绷了十年、支撑着他所有复仇意志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了!
纯孝?护之?
父亲……老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承明七年刑场风雪中的生路,并非偶然!那枚低阶兵卒的腰牌,那悄然滑落的护身符,那无声却急切的摇头……是老师!是老师在顾家倾覆的滔天巨浪中,在自身难保的绝境下,用最后的力气和方式,为他这个“纯孝”的弟子,劈开了一条生路!甚至不惜让自己的独女,冒此奇险!
而自己这十年做了什么?他流亡北狄,殚精竭虑,步步为营,将故国的山河一寸寸送入敌手!他亲手将复仇的火焰引燃,最终焚毁的,却是老师用命护下的城池,更是老师唯一的血脉!
他以为自己是向整个大魏复仇的孤狼,却原来,他亲手斩断的,是这世间最后一条试图拉他出深渊的绳索!他引以为傲的算计,步步踩在恩师和师姐以命铺就的血路之上!
“嗬……嗬……”顾淮舟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声响,如同濒死的野兽。他死死攥着那本染血的《蒙求》,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要将它捏碎,又仿佛要将它融入自己的骨血。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那仍在熊熊燃烧的望楼残骸,望向沈知微坠落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个焦黑模糊的人形轮廓,在烈焰中发出最后的、细微的爆裂声。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绝望到极点的嚎叫,终于撕裂了顾淮舟的喉咙,如同受伤孤狼最悲怆的哀鸣,猛地冲破烈焰燃烧的轰鸣,响彻在河阳城尸山血海的广场之上!
他踉跄着,跪倒下去。滚烫的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粘稠的血污里,溅起暗红的泥点。
“我亦飘零久……”他死死抱着那本染血的《蒙求》,如同抱着自己破碎的魂魄,将额头抵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沾满了血与灰烬。声音嘶哑,破碎不成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心肺里硬生生抠出来,混杂着血沫。
“……十年来……”他抬起头,望向焚城烈焰映红的、没有星辰的夜空,眼中流出的已非泪水,而是血红的绝望。
“深恩负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却不知在控诉谁。是这无常的天道?是那构陷的奸佞?还是……他自己?
“死生师友……死生师友啊——!!!”
最后四个字,化作一声耗尽所有力气的、泣血的嘶吼,在燃烧的城池废墟上回荡,最终被更猛烈的火焰爆裂声无情吞没。
他跪在那里,抱着那本沾满沈知微鲜血和父亲绝笔的书,蜷缩在焚城的烈焰与尸骸之间。滚烫的热浪扭曲着空气,卷起灰烬,落在他颤抖的肩头,如同天地间无声飘洒的一场黑色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