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秋深,浓雾吞没了归家的山路。我在阴冷的林子里打转,寒气如蛇钻进单薄衣衫,恐惧随暮色一同沉降。腹中饥鸣搅得心慌意乱,我靠着一棵老松喘息,视野开始模糊旋转。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前,一捧柔和皎洁的光,蓦然刺破灰蒙蒙的雾障,在前方幽幽亮起。
我踉跄着朝那光晕挪去,浓雾被无形的力量轻轻排开。一株白茶花树静静立在山坳避风处,通体笼罩着朦胧月华般的光晕。它舒展的枝条上,不见一枚绿叶,只缀满了碗口大小的白茶花,花瓣层层叠叠,莹润如玉,洁净得几乎剔透。那光,便是从每一片花瓣深处透出的,无声地驱逐了周遭的阴寒与死寂。冷冽山风拂过,竟也带上了一缕温煦气息,裹着清甜淡远的香气,丝丝缕缕渗入肺腑,奇迹般压下了翻腾的恶心与眩晕。
“迷路的小家伙,冷么?”一个清泉漱石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骇然转身。花树下立着一个白衣少女,乌发如瀑,肌肤胜雪,眼眸清亮如映着星子的山泉。她看着我,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阿芷——她告诉我她的名字,是这株白茶花树一点灵识所化。那夜,她引我走出浓雾,指尖微凉,拂去我肩头的寒露。临别前,她折下一小段缀着白茶花的枝条递给我,那花枝在暗夜里兀自散发着温润微光,成为我归途唯一的路标。
“明年花开时,再来这里。”阿芷的声音散在清凉的夜风里,像一句温柔的约定,“这山太寂寥了,沈砚。”
从此,山坳里那株会发光的白茶花,成了我心底最皎洁的月亮。每逢花期将近,一种隐秘的渴望便如藤蔓缠绕心头。我背上竹篓,以采药之名一次次踏入深山。每次靠近那熟悉的山坳,心跳便擂鼓般撞击胸腔。阿芷总在花树下等我,有时倚着树干读书,更多时候是望着层叠山峦出神。白茶花在她身畔无声绽放,光晕流转,映得她侧颜朦胧如画。
我们之间隔着花树氤氲的微光。她告诉我山中精怪悠缓的故事,岁月如何无声流过青苔覆盖的岩石,晨露怎样在蛛网上凝结成珠。我则絮叨着山下村庄的烟火气,学堂里先生的戒尺,母亲熬煮的带着微苦药香的米粥。她听得极认真,眼底盛满清澈的好奇。偶尔,她会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我带来的粗布衣裳,感受那属于人间的、粗糙而真实的纹理。更多时候,我们只是静静坐着,看流云掠过山巅,听风穿过松针,彼此的气息在花树的微光里交融。那光晕柔和地包裹着我们,像一道无声的屏障,隔开了尘世的喧嚣与时光的催迫。白茶花幽冷的甜香萦绕不去,每一次呼吸都像饮下清冽的山泉。
然而山下的尘世终究不是世外桃源。那一年,战火如同燎原的野火,带着呛人的硝烟味一路烧进了这偏远的山坳。头顶的天空不再湛蓝,时常被低吼盘旋的铁鸟撕裂,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影。人心惶惶,昔日安宁的村庄被一种紧绷的恐惧扼住咽喉。我最后一次上山见阿芷时,炮声已在不远处沉闷地炸响,空气里弥漫着硫磺与焦土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阿芷站在花树下,一身白衣在昏黄动荡的天色里显得格外单薄脆弱。她仰头望着硝烟弥漫的天空,素来宁静的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悒。白茶花依旧在她身边盛放,花瓣流转的光华似乎也黯淡了几分,透着一股强撑的无力。
“山下…还好么?”她轻声问,目光落在我风尘仆仆的脸上。
我摇摇头,喉咙干涩,不知如何描绘那炼狱般的景象。她沉默了。良久,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掌心,留下一点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像寒夜尽头一点微茫的星火。
“沈砚,”她看着我,目光清澈而郑重,“回去吧。守好你的家,你的根。”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几乎被风声盖过,“这山…我守着。”
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花树的光晕在她身后,像一盏在狂风中摇曳的孤灯,固执地亮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几天后的深夜,一阵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悸的恐慌骤然攫住了我。我冲出家门,朝着深山的方向狂奔。还未抵达那熟悉的山坳,一股庞大而奇异的力量便扑面而来——那不是风,更像一种无形的、澎湃的潮汐,温柔又坚韧地拂过整个村庄。躁动的犬吠瞬间平息,惊惶的啼哭戛然而止,连原本在夜空中隐隐传来的、令人不安的轰鸣也奇异地消失了。死寂笼罩四野,一种被巨大屏障守护的安宁感沉甸甸地落下。
我跌跌撞撞冲进山坳。
眼前的景象让我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那株通体流转月华的白茶花树,此刻光华尽失,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机。满树莹白如玉的花朵,竟在一夜之间凋零殆尽!残破的花瓣铺满树下,厚厚一层,像一场惨白的大雪,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死寂的灰败光泽。枝头空空荡荡,再也寻不到一丝鲜活的气息。整株树仿佛瞬间跨越了千百年时光,只剩下嶙峋枯槁的枝干,无声地刺向铅灰色的夜空。曾经萦绕不散的清甜花香荡然无存,只有山雨欲来的湿冷土腥味,沉甸甸地压在鼻端。
阿芷不见了。连同她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如同被这山风彻底抹去。唯有满地残破的“雪”,是那场盛大守护无声的祭奠。
炮火最终绕开了这座被无形屏障守护的山村,却带走了山坳里唯一的光。我成了守山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用双脚丈量着这沉默的山峦。每次巡山,终点总是那片凋敝的山坳。那株枯死的白茶花树,如同大地上一道无法愈合的黑色伤口,沉默地伫立在那里。我习惯性地在它嶙峋的根旁坐下,如同年少时那样。只是对面,再不会有那个白衣的身影,也再不会有温煦的光晕和清幽的花香。
时光是无声的刻刀,在我脸上刻下纵横沟壑,也将青丝染成霜雪。六十年光阴,足以让山下世界天翻地覆。推土机轰鸣着,如同钢铁巨兽,带着不可阻挡的蛮力,开始啃噬青翠的山坡。参天古树呻吟着倒下,世代居住的鸟兽仓皇逃窜,山泉改道呜咽。尘烟滚滚,遮天蔽日,曾经熟悉的青翠葱茏正被一片刺目的黄土与狰狞的岩石取代。
终于,那钢铁的轰鸣毫不留情地逼近了这片最后的山坳。巨大的履带碾过脆弱的灌木和覆满青苔的岩石,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几个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的工人跳下车,对着那株枯立了六十年的白茶花树指指点点,脸上是司空见惯的麻木。
“这老树桩子,碍事,挖了它!”领头的一声吆喝。
铁锹和镐头沉闷地砸向树根周围的泥土,沉闷的声响如同敲在朽骨之上。枯脆的根须发出细微的断裂声,积年的尘土簌簌落下。我的心也跟着那声响一下下抽紧,每一次撞击都带来窒息般的钝痛。
“慢点!轻点!”我嘶哑着喉咙冲上去,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一个工人的铁锹柄,浑浊的老眼因激动而布满血丝,“这树…这树不能挖!”
“老沈头,又发什么癫?”工头皱着眉,不耐烦地挥开我的手,力气大得让我一个趔趄,“都枯成柴火了,留着当棺材板啊?让开让开,别耽误工程!”
粗暴的挖掘并未因我的阻拦停止分毫。枯朽的根系在钢铁与蛮力下,如同朽烂的绳索般纷纷断裂。沉重的树干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最终轰然倒地,扬起一片陈年的尘土。断裂处,露出风干腐朽、如同败絮般的木心。
他们像处理一堆碍事的垃圾,七手八脚地将枯树残骸拖到推土机刚刚碾出的深沟旁,毫不怜惜地推了下去。枯枝败叶混杂着泥土滚落沟底,发出沉闷而杂乱的声响,如同一声悠长而绝望的叹息,被淹没在推土机持续不断的轰鸣里。
我僵立在飞扬的尘土中,眼睁睁看着那抹存在了六十年的枯槁黑影,彻底消失在新翻出的、散发着浓烈土腥味的深沟边缘。心口仿佛被那只无形的手彻底掏空,只剩下一个冰冷、巨大的窟窿,呼啸着穿堂风。六十年的时光,连同那个月下发光的身影,在这一刻,被彻底推入了深渊。
暮色四合,推土机终于偃旗息鼓,留下满目狼藉和死寂。工人们喧嚣着离去,将这劫后的山坳彻底遗弃给黑暗。我像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躯壳,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那条深沟旁。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黄土上。
我摸索着滑下陡坡,在沟底冰冷的泥泞和碎石堆里,疯了一般翻找、摸索。指甲劈裂了,嵌入污黑的泥垢和木刺,也浑然不觉。终于,指尖触到一截冰冷粗糙的物件。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它从一堆断枝碎石中拖拽出来——那是白茶花树最粗壮的一段主干,断裂处犬牙交错,沾满了泥污,摸上去像一块冰冷的、毫无生机的石头。
我紧紧抱着这截枯木,如同抱着失散多年、已然冰冷的骸骨,用尽全身力气爬出深沟。月光惨白,照着这面目全非的山坳,照着这片被彻底遗忘的废墟。环顾四周,只有狰狞的黄土断面和裸露的狰狞岩石,再也寻不到一丝过往的痕迹。
回去?回哪里去?
没有路了。山下早已没有我的归处,而这片山坳,连同树下的所有时光,已被彻底碾碎。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茫然攫住了我。我低下头,看着怀中这截冰冷、肮脏、死气沉沉的枯木。它曾是阿芷存在的证明,是月光下流转生机的花树,是我六十年枯守的唯一支点。如今,它只是一段被抛弃的朽木。
月光冰冷地泼洒下来,照着怀中那段枯槁污秽的树干。山坳死寂,风也停滞,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枯枝在怀中轻微的摩擦声。我抱着它,如同抱着自己风干的残骸,茫然四顾。山下灯火已非归途,这片埋葬了花树的废墟,更是无地可容。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上头顶,骨头缝里都透出沉沉的倦怠与寒凉。
走吧。离开这被彻底遗忘的、连凭吊都无处落脚的坟场。
我抱着枯木,踉踉跄跄,凭着残存的方向感,朝着更深、更远的莽莽群山走去。月光惨淡,勉强照亮脚下崎岖嶙峋的山石。荆棘撕扯着裤脚,露水浸湿了鞋袜。怀中的枯木越来越沉,像一段不断吸吮我生命力的冰冷骸骨。不知走了多久,双腿如同灌满铅块,肺叶火烧火燎。终于,脚下一软,我再也支撑不住,抱着枯木重重跌坐在一片冰冷光滑的岩石上,背靠着一堵巨大的山壁。
意识模糊,沉重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合拢。就在彻底陷入混沌的前一瞬,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清甜气息,如同游丝般钻入鼻端。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骤然狂跳。
月光穿过稀疏的树影,清泠泠地洒落在怀中那段枯木上。就在那断裂的、犬牙交错的伤口边缘,紧贴着我枯槁手掌的地方,一点极其微弱的、近乎幻觉的柔白光芒,正极其缓慢地晕染开来。光芒之中,一根细如发丝、嫩绿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的新芽,正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倔强地顶破那朽烂坚硬的枯皮,怯生生地探出了头!
它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但那一点嫩绿,在惨白的月光下,却像一粒骤然落入死水潭中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所有熄灭的光。我屏住呼吸,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点新绿,却又生怕惊扰了它,悬在半空,久久不敢落下。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凉意的山风拂过。风里,飘来一丝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又清晰得如同耳语的声音,穿过六十年的漫长时光尘埃,轻轻拂过我的耳畔:
“沈砚……”
那声音带着久远记忆里的清冽,又浸透了无法言喻的疲惫,像一片被霜打湿的羽毛,悠悠落下:
“……今年的白茶…开得迟了些。”
山风呜咽,吹动我霜白的鬓发,拂过怀中枯木上那点微弱却倔强的嫩绿新芽。我僵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怀抱枯枝,像一尊风化的石像,唯有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地砸落在膝头粗糙的衣料上。那一声呼唤,裹挟着六十载山风与月光的重量,撞碎了所有坚固的堤防。
迟了么?阿芷。
月光无声流淌,映着那点微光里倔强的新绿。六十年前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似乎又在眼前纷纷扬扬,与此刻怀中这微弱却固执的生命光点重叠。山风穿过幽谷,吹动林梢,发出低沉的呜咽,如同古老而深沉的叹息,在这万古寂静的群山怀抱里,反复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