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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心雨时节

不知相思为何

>小镇居民都以为我是神秘造雨师,能呼唤甘霖滋养万物。

>其实我只是个习惯用潮湿治愈自己的孤独患者。

>直到那个雨淋不湿的男人出现,他好奇我的秘密,执意闯入我的世界。

>当我终于放下心防让他触碰我施法的手,却在阁楼发现他的研究笔记:

>“目标样本已产生情感依赖,观测终止。”

>那天起小镇再未下雨,取而代之的是永不停歇的雪。

>——当心雨不停,人间便只剩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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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莱西亚赤足立在倾斜的屋瓦上,脚下小镇在黄昏中安然沉睡。她抬臂,如同指挥一场无声的交响乐,指尖轻颤,搅动着空中无形的丝弦。很快,微凉的雨丝便顺从地自铅灰色云层深处渗出,簌簌飘落。它们是她指尖的傀儡,是她意念的延伸。雨水温驯地避开她单薄的身体,在周身织就一道透明的帘幕。小镇干渴的土地和期盼的居民,皆在这温柔的细雨中舒展、喟叹。唯有她足下的方寸之地,干燥而温暖,如同她内心那片习惯性保持疏离的孤岛。

她垂下眼帘,望着雨水精准地避开她,形成一片小小的干燥空间。孤独吗?或许。但这孤独是她的堡垒,是她与生俱来的胎记,她早已学会在它的寂静中安然踱步,像一株无需阳光也能在幽暗中抽枝散叶的植物。雨,是她与外界对话的唯一语言,是天地间最温柔的细语。她曾以为,这便是她与世界最妥帖的距离,是她恒久的宁静。

这份自洽的宁静,猝不及防地被一道目光穿透。新来的气象研究员卢卡斯站在不远处湿漉漉的石板路上,灰蒙蒙的雨幕笼罩着整个小镇,唯独他周身一片奇异的干燥。雨水仿佛拥有意识般,在即将触及他外套的瞬间悄然滑开,留下一圈清晰的边界。他仰着头,目光像探照灯,精准无误地锁定瓦檐上如精灵般起舞的阿莱西亚。那眼神里没有惊惧,没有崇敬,只有一种近乎灼热的、纯粹的好奇,像在打量一件新出土的、无法归类的远古造物。他微微眯着眼,试图穿透雨帘,看清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阿莱西亚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指尖的韵律瞬间紊乱。几滴冰冷的雨点失了方向,重重砸在她的额角和裸露的肩头,留下突兀的湿痕。她慌忙收手,雨势骤然减弱,变得犹疑不定。她像受惊的林鹿,仓促地从危险的边缘逃离,轻盈地翻下屋脊,湿透的裙裾在身后划出一道惊慌的弧线,迅速消失在阁楼那扇狭窄幽暗的木门之后。门扉合拢,隔绝了那道让她无所遁形的目光,也隔绝了外面渐疏的雨声。

卢卡斯并未放弃。他成了阿莱西亚平静世界里一块顽固的礁石。他总能在她试图梳理云层、编织雨幕时“恰好”出现,带着笔记本和锲而不舍的问题:“阿莱西亚,气流运动似乎并不足以解释这场雨的生成点?”“湿度骤变和你指尖的频率是否存在关联?”他的问题像小锤,精准地敲打在她竭力守护的秘密外壳上。她总是沉默以对,或用最简短的句子将他推开,像拂去肩上一片不合时宜的落叶。

然而,他带来的不仅仅是烦扰。一次,阿莱西亚在窗台精心照料的几盆蓝紫色勿忘我,因她连日心绪不宁而疏于引水,恹恹地垂下了头。傍晚时分,她站在花盆前,指尖凝滞,引不来一丝水汽。卢卡斯无声地走近,没有询问,只是将一个盛满清水的玻璃杯轻轻放在花盆边。水在杯沿轻轻晃动,映着窗外残余的天光。他留下水杯,旋即转身离开,没有多余的话语。她看着那杯水,像看着一个无法解读的谜。最终,她小心地捧起杯子,将甘霖注入干渴的土壤。那一刻,心底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也悄然渗入了一丝陌生的、温润的暖意。

他更像一阵不请自来的风,固执地吹拂着她这片沉寂多年的湖面。他带她去镇子边缘那片人迹罕至的松林,那里有一处隐藏的小瀑布。水声轰鸣,激起的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听听,”他站在喧嚣的水边,声音却异常清晰,“它在唱歌,比你召唤的雨声更野性,更自由。”阳光穿过水雾,在他发梢和肩头跳跃。阿莱西亚望着他,又望向那道奔腾不息的水流,一种久违的、近乎悸动的感觉在胸腔里缓慢苏醒,像深埋地底的种子,被陌生的暖流和喧哗唤醒,顶开了坚硬的外壳。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划过,几滴瀑布溅起的水珠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温顺地悬浮在她掌心上方,聚拢、滚动,折射出细碎的光。卢卡斯眼中爆发出纯粹的惊叹,没有研究者的审视,只有孩子般对奇观的着迷。那一刻,阿莱西亚冰封的心防,悄然裂开一道缝隙,漏进了久违的阳光和喧嚣的水声。

阁楼狭小而拥挤,弥漫着陈年木料、旧书和雨水浸润空气的独特气息。窗外,一场酝酿中的雨正压低云层,暮色沉沉。阿莱西亚背对着卢卡斯,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来自大地深处的勇气。她缓缓抬起双手,将那双曾只属于云层和雨雾的手,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掌心纤细,指骨清晰,肌肤透出一种常年不见强烈日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

“看吧,”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积尘,“这就是秘密。”

卢卡斯屏住了呼吸,目光胶着在那双平平无奇的手上。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第一滴饱满的雨点终于挣脱了沉重的云层,砸在窗棂上,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宣告着雨季的正式降临。紧接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由疏而密,迅速连成一片绵密的沙沙声,温柔地包裹了整个阁楼,也包裹了阁楼里这脆弱而危险的信任时刻。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个被遗忘的旧木箱,因地面微弱的震动,箱盖“咔哒”一声,滑开了一道缝隙。阿莱西亚下意识地瞥过去,目光瞬间凝固。箱盖的阴影下,露出一角熟悉的硬质笔记本封面,以及封面上潦草却刺目的几个字——“样本:阿莱西亚”。

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像被无形的火焰灼伤。她踉跄着扑到木箱边,粗暴地掀开整个箱盖。里面塞满了文件和笔记本,最上面那本摊开着。她颤抖的手指划过冰冷的纸页,上面是卢卡斯一丝不苟的字迹,却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她的眼底:

> …观测周期第47天。目标样本(阿莱西亚)降雨能力与情绪波动关联性持续显著…今日成功引导其主动展示施法肢体,信任度显著提升…样本已产生强烈情感依赖倾向…研究目标达成…建议终止当前观测点,进入下一阶段异地数据比对准备…

每一个字都扭曲着,放大着,带着冰冷的恶意钻入她的脑海。“样本”…“情感依赖”…“观测终止”…窗外温柔的雨声此刻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嘲笑。信任?那杯水?瀑布下的阳光?松林里的交谈?所有那些让她心防融化的瞬间,原来都只是冰冷实验记录里预设的步骤和等待打勾的选项!

“不——”一声破碎的嘶喊从她喉咙深处挤出,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剧痛。积蓄在身体里、流淌在血脉中的力量,那些温顺的、曾为她歌唱的雨水精魂,在这一刻彻底暴走、狂乱!不再有温柔的细语,不再有精密的控制。阁楼狭小的窗户在无形的巨大压力下轰然爆裂!玻璃碎片裹挟着狂暴的寒风和冰冷的雨点,如同失控的子弹般激射而入!

窗外,温柔缠绵的春雨骤然扭曲、变异。细密的雨丝在空中急速冻结、膨胀,化作漫天狂舞的鹅毛大雪!不是轻柔的飘落,而是被无形的暴怒狠狠掼向大地,带着摧毁一切的呼啸。小镇温暖的春夜被瞬间撕碎,气温断崖式暴跌。前一刻还在雨中欢欣的嫩芽和初绽的花朵,在突如其来的酷寒中肉眼可见地僵硬、发黑,生机被瞬间夺走。

卢卡斯脸色煞白如纸,他试图靠近那个在暴风雪中心簌簌发抖的单薄身影:“阿莱西亚!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声音在狂风的嘶吼中显得微弱而可笑。

“滚!”阿莱西亚猛地转身,双眼赤红,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痛苦火焰,再无半分往日的沉静。她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墙角肮脏的尘埃。她指向那破碎的窗口,指向外面那个因她心碎而瞬间堕入冰窟的世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河里捞出来的,淬着最深的恨意:“带着你的‘观测结果’,滚出我的小镇!永远!”

卢卡斯离去的脚印,很快被无休无止的暴雪吞没,如同从未存在。小镇的春天被彻底谋杀。阿莱西亚将自己更深地锁进阁楼,锁进心的坟墓。窗外,只有永恒的、呼啸的白色。积雪顽固地覆盖着屋顶、街道,压弯了树枝,将小镇涂抹成一片死寂的单调。壁炉里的火焰日日夜夜燃烧着,却驱不散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也暖不了窗外那个被冰封的世界。

她曾试图找回对雨水的感应,哪怕只是一丝微弱的联系。一次,她看到窗台那盆侥幸未被冻死的冬青,叶片边缘因干燥的空气微微卷曲。一丝微弱的本能驱使她伸出手,像过去千百次那样,试图从虚空中召唤一丝湿润的抚慰。指尖微微颤抖,集中了全部残存的意念。

然而,回应她的不是温柔的雨丝。阁楼里仅存的暖意骤然被抽空,温度计的水银柱猛地一缩。窗外原本只是静静飘落的雪花,瞬间变得狂暴!它们不再是飘洒,而是被无形的怒火狠狠砸向大地,密集得如同白色的箭矢,伴随着尖锐如鬼哭的风嚎。窗台上那盆冬青,仅存的几片绿叶瞬间覆上了一层厚厚的、死亡的白霜。

阿莱西亚触电般缩回手,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小凳。她低头看着自己苍白依旧、却再也引不来一滴生命之泉的双手,喉间涌上一股强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不是能力消失了,是它彻底异化了。她的心浸泡在永不愈合的伤口里,于是召唤来的,便只有这冻结眼泪的酷寒和埋葬生机的死寂。原来最深的诅咒,不是遗忘,而是铭记的每一刻都化作锋利的冰凌,反复切割。

时光在无休止的落雪中变得粘稠而模糊。又是一个黄昏,炉火艰难地舔舐着木柴,光影在阿莱西亚苍白的脸上跳动。笃笃笃…一阵轻微却执着的敲门声,小心翼翼地穿透了风雪声和木板的阻隔。

她像一尊被惊醒的冰雕,缓缓转动眼珠。门外传来一个稚嫩又带着怯意的童声:“阿莱西亚姐姐…你在家吗?”

她没动,只是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门外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轻轻地问:“姐姐…雪什么时候才会停呀?雨…雨还会回来吗?”

风雪在屋外厉声咆哮,撞击着门窗,仿佛要吞噬掉这微弱的询问。炉膛里,一段燃烧殆尽的木柴发出“噼啪”一声轻响,骤然断裂,塌陷成一堆暗红的余烬。最后一点跳跃的火光随之熄灭,只余下呛人的青烟和迅速弥漫开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黑暗彻底笼罩了小小的阁楼。

阿莱西亚缓缓抬起手,在浓稠的黑暗里,凝视着掌心那虚无的轮廓。指尖冰凉,皮肤干燥得如同久旱龟裂的河床,没有一丝一毫曾经熟悉的、水汽氤氲的灵性回应。

风雪声灌满了耳朵,也灌满了她空荡荡的心房。那里像一片被彻底冰封的湖,曾经倒映过云影天光,如今只剩下坚硬的、反射不出任何温暖的死白。

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轻得如同叹息,又重得如同墓碑落定:

“等我的心…停雨吧。”

窗外,风雪的呜咽声陡然拔高,仿佛天地也在为这句绝望的判词发出悲鸣。雪,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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