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寺的晨钟,一声声敲碎长安城薄雾时,萧靖安已经立在府邸最高的露台之上。紫袍玉带,腰悬金鱼袋,他俯瞰这座匍匐于他脚下的帝国都城,目光沉沉,如同审视掌中一件已生倦意的玩物。天际泛出蟹壳青,而他的眉宇间,却结着化不开的霜色。
“相爷,三思啊!”阶下,须发皆白的老臣孙文谦伏地而拜,额头触在冰冷的金砖上,“那沈云初,终究是梨园中人,粉墨登场,以色娱人。相爷位极人臣,若执意迎娶,天下人将如何议论?史笔如铁,恐污清名啊!”老臣的声音带着疲惫的哽咽,在空旷的厅堂里激起沉闷的回响。
萧靖安并未转身,指尖随意拨弄着白玉栏杆上凝结的露水,那水珠倏忽跌落,碎在深不见底的庭院里。他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讽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般的冷硬:“天下人?史笔?”他微微侧首,目光掠过阶下那佝偻的身影,如寒刃扫过朽木,“孙大人,你这一生,看得还少么?这金銮殿上,粉墨登场者,何曾只有那戏台一角?” 他袍袖一拂,再不看那僵住的老臣,“送客。”
孙文谦被两个沉默的侍从搀扶起来,踉跄而去,背影写满无力回天的颓唐。萧靖安的目光重新投向远处,越过鳞次栉比的屋宇飞檐,最终落定在城西那座熟悉的朱漆大门上——云韶坊。那扇门后,藏着长安城最眩目的光,亦是他萧靖安心头最灼烫的业火。
暮色四合,云韶坊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袅袅透出。后台,脂粉的浓香与汗味交织。沈云初对着一面巨大的菱花镜,正细细勾勒着眉梢。蘸着上好螺黛的细笔在她指尖稳如磐石,一笔斜飞入鬓,黛眉如远山含烟。她身旁的妆台上,摊开着一套流光溢彩的宫装,正是今晚压轴大戏《贵妃醉酒》的行头——流水般的云袖,层叠繁复的绫罗缎,金线密织的彩凤在烛光下几乎要振翅欲飞。
“云初姐,”小丫头捧着一盒新调好的胭脂,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掩的兴奋与忧虑,“相爷……又来了!就在二楼老位置。”
沈云初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镜中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仿佛有极细碎的星光骤然亮起,旋即又被更深的幽潭吞没。她没应声,只微微颔首,示意丫头将胭脂递来。指尖沾取那用上好胭脂虫和玫瑰汁子调出的嫣红,一点点晕染在唇瓣、腮边。浓重的色彩覆盖了她原本清丽的容颜,描画出属于杨贵妃的倾国浓艳。最后,她拈起一枚细巧的金箔花钿,稳稳贴在眉心。镜中人,已是凤眼流波,顾盼生辉,天上仙姝误入凡尘的华贵雍容。她站起身,水袖轻扬,罗裙曳地,环佩叮当,一步步走向那光影迷离、万众瞩目的前台。
锣鼓点由缓转急,如雨打芭蕉。萧靖安独坐于二楼视野最佳的雅阁,面前摆着精致的酒菜,却一箸未动。他擎着白玉酒杯,目光穿透氤氲的香雾与台下攒动的人头,牢牢锁在台中央那个旋转生辉的身影上。沈云初踩着繁复的步点,水袖翻飞如云卷云舒,唱腔婉转清越,直透云霄:“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声音似裹着蜜糖,又似淬了寒冰,丝丝缕缕缠绕上来。
萧靖安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炙热与钝痛。他看得分明,她每一个眼波流转,每一次水袖轻拂,都带着精心锤炼过的、足以颠倒众生的媚态。台下痴迷的喝彩声浪,更衬得他独坐的高阁如同孤岛。明知是戏,明知她粉墨之下或许另有一副心肠,明知这满堂痴醉皆是虚幻,他依旧沉溺其中,甘之如饴。他自嘲地勾起唇角,又为自己斟满一杯。贪欢?沉沦?或许吧。这万丈红尘,若无此一点虚幻的贪恋,与那冰冷的金銮殿又有何异?
曲终,人却不散。后台的喧嚣渐渐沉寂,沈云初卸去沉重的头面,用温水细细洗去脸上浓墨重彩的油彩,露出底下略显疲惫却依旧清绝的容颜。她换上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如同褪去华羽的鹤。推开那扇专为他留的后门,萧靖安果然负手立在月光清冷的巷弄深处,高大的身影几乎融进夜色里,只有腰间那块温润的羊脂玉佩泛着幽微的光。
没有言语。他伸出手,宽大的手掌带着夜风的微凉,包裹住她略显单薄的肩头。她顺从地依偎过去,脸颊轻轻贴在他胸前冰凉的锦缎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两人默默前行,长街寂寂,唯有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他们相偎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这一刻的宁静与温暖,隔绝了前台的浮华喧嚣,也暂时忘却了朝堂的诡谲风云,像偷来的片刻桃源。
相府深处,萧靖安的书房彻夜亮着灯。他面前摊开的,不再是寻常的奏章,而是一份已拟好的婚书。墨是新研的,饱满乌亮,带着松烟的清香。他提起笔,悬腕良久,笔尖饱蘸的墨汁几乎要滴落。窗外更深露重,虫鸣唧唧。他终究还是落笔了,端方遒劲的字体,一笔一划,将“沈云初”三个字郑重地写在自己名字之侧。写罢,他凝视良久,指腹轻轻拂过那墨迹未干的名字,仿佛能触到温热的肌肤。他小心地将婚书卷起,收入一个紫檀木匣的最深处,落锁。仿佛锁住的,是一个不容于世、却无比真实的幻梦。
然而,幻梦终究是幻梦,经不起现实一丝一毫的推敲。
就在萧靖安决意将婚期提上议程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朝堂。几份措辞激烈、直指他“恃宠而骄,私德有亏,惑于伶人,有辱国体”的弹劾奏章,如同淬毒的匕首,被政敌们抓住时机,狠狠地捅到了御前。朝堂之上,唇枪舌剑,暗流汹涌。那些曾被他权势压制的魑魅魍魉,此刻纷纷跳将出来,将沈云初的出身、她的职业、她的“以色侍人”渲染成他萧靖安最大的污点,攻击的矛头最终直指他本人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狼子野心”。金銮殿上,皇帝高踞龙椅,面沉似水,目光扫过阶下争论不休的臣子,最终落在萧靖安紧绷的脸上,那目光深处,是帝王的猜忌与冰冷的审视。
一连数日,萧靖安被困在相府与宫闱之间,焦头烂额地应对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明枪暗箭。他像一头陷入泥沼的困兽,每一次挣扎都引来更深的围剿。他几乎无暇再去云韶坊,更无法像往常一样,在夜阑人静时拥着沈云初,汲取片刻的安宁。沉重的政务与险恶的攻讦,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越捆越紧。
沈云初敏锐地察觉到了风暴的气息。长安城的风言风语如同长了脚,迅速钻进云韶坊的每一个角落。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鄙夷的目光,刀子般落在她身上。她依旧每日登台,描画着浓墨重彩的脸谱,唱着别人的悲欢离合,水袖舞得依旧行云流水,唱腔依旧圆润动人。只是,当她独自一人卸下妆扮,对镜自照时,镜中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眸子,一日日黯淡下去,沉淀为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她知道,那纸婚书,那场偷来的温暖,终究如镜花水月,是这戏台上又一出注定散场的折子戏。
一个秋雨潇潇的黄昏,萧靖安终于暂时稳住局面,带着一身疲惫与挥之不去的阴郁,冒雨悄然来到云韶坊后巷。他推开那扇熟悉的小门,沈云初正背对着他,对着一面铜镜梳理长发。镜中映出她苍白的面容和那身素净的月白衣裙。
他走过去,从身后轻轻环住她,将脸埋在她散发着淡淡皂角清香的颈窝,声音带着浓重的沙哑与难以言说的倦怠:“云初,再等等……风波很快会过去。” 他的手臂收得很紧,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力道。
沈云初的身体在他怀中微微僵硬。她没有回头,也没有挣脱,只是静静地看着铜镜里两人相拥的倒影。雨水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而寂寥的声响。许久,她极轻地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深秋结了薄冰的湖面:“靖安,唱了那么多别人的戏,我早该明白,曲终人散,才是常理。” 她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覆盖在他环抱于她腰间的手背上,“粉墨再艳,总有洗净的时候。你我的戏……也该落幕了。”
萧靖安的身体猛地一震,手臂瞬间僵硬如铁。他想说什么,喉头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发出嘶哑的抽气声。他更用力地抱紧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对抗那无法抗拒的离散。窗外雨声渐急,寒意透骨。
那场朝堂风波最终在萧靖安付出巨大代价后暂时平息。他保住了相位,却如同断臂求生,权势大不如前。皇帝虽未深究,但那道无形的裂痕与猜忌,已深深刻下。当他终于从权力的泥沼中艰难抽身,带着一身伤痕和难以言喻的疲惫,再次走向云韶坊时,等待他的,只有人去楼空。
沈云初的居室收拾得异常整洁,仿佛从未有人在此长久停留过。妆台上空无一物,连一丝脂粉香气也无。只有枕边,静静地放着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萧靖安颤抖着手拿起,丝帕是素白无纹的,只在角落,用极细的墨线,绣着一朵小小的、伶仃的、半开的杏花。他认得那针脚,拙朴却用心。丝帕上,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极淡的、混合着皂角与梨园脂粉的熟悉气息。人去楼空,唯余这一方素帕,一朵孤花,像一声无声的叹息,宣告着彻底的结束。
许多年后,权倾一时的萧相国早已退隐林泉。一个深秋,他乘舟南下,船行至姑苏城外寒山寺附近。暮色苍茫,烟波浩渺。忽闻岸上隐隐传来丝竹之声,缠绵悱恻,唱腔凄婉,唱的正是那出《长生殿》里杨玉环香消玉殒的马嵬坡:
“……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萧靖安立于船头,身形已不复当年的挺拔,霜雪染透两鬓。他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一座临水的简陋戏台上,灯火昏黄,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甩着长长的水袖,做着那诀别的身段。隔得太远,看不清面容,唯见那水袖在暮色晚风中翻飞如蝶,如泣如诉,勾勒着早已融入骨血的姿态。
他久久凝望,浑浊的老眼里映着那遥远而模糊的光影。江风带着深重的寒意,吹动他单薄的衣袍。岸上的唱腔如游丝般断断续续传来,又渐渐被江涛声吞没。
“曲终人散……” 他极低地喃喃自语,干裂的唇边扯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纹,“好一个曲终人散……” 声音散在浩荡的风里,无人听闻。他缓缓闭上眼,仿佛又看见当年甘露寺露台上那个执拗的自己,看见云韶坊后台菱花镜前描眉点唇的绝代容颜,看见那方素帕上伶仃的半朵杏花。
戏台上灯火终于熄灭,天地间只剩一片沉沉的墨蓝与呜咽的江风。萧靖安依旧伫立船头,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任由冰冷的夜露浸透衣衫。江水汤汤东去,流尽了人间粉墨,也流尽了他一生未曾真正登场、却早已在心底唱了千遍万遍的痴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