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暴雨没有一丝减弱的迹象,疯狂地拍打着玻璃,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轰鸣。应急灯的光线在惨绿的光晕中微微晃动,将更衣室内对峙后的死寂切割成无数碎片。
“啊——!!!”
那一声从陆屿喉咙深处爆裂而出的嘶吼,耗尽了他所有强撑的力气,也撕裂了空气。吼声过后,是更深沉的、几乎让人窒息的寂静。
温澜被震住了。手腕上的剧痛依然残留,冰冷湿衣紧贴皮肤带来的寒意仿佛透进了骨髓。但更让她心脏紧缩的是眼前陆屿的模样。
他踉跄后退那一步,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一贯笔挺如刀的身体此刻竟微微佝偻起来,像是承载了无法想象的重量。钳制她手腕的力量骤然消失,那只沾满冰冷雨水、布满新旧血痕的手颓然垂下,手指痉挛般地、死死地扣进了掌心。
温澜甚至能看到他手背上凸起的指节处,那道被新血覆盖又勾勒出的、狰狞的旧疤痕在绿光下格外刺眼。
陆屿的头低垂着,湿透的额发完全挡住了他的眼睛,只有冰冷的水珠不断从发梢滴落,砸在积了浅浅一层水渍的地面上。那冰冷的水滴声,竟压过了窗外的暴雨轰鸣,清晰得如同鼓点敲在温澜心上。他紧咬的牙关缝隙中,那抹惊心的鲜红——血丝顺着苍白的唇角流下,在惨绿灯光下晕开一道细小的、暗红的蜿蜒,随后被下巴滴落的水珠冲刷淡去。
没有言语。没有暴怒的后续动作。只有沉重的、破碎的喘息从他佝偻的身体里艰难地挤压出来,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粗粝的砂石,沉重而痛苦。他整个人被一种浓稠到化不开的悲恸和绝望笼罩着,像是刚从冰海里被打捞上来,还带着刺骨的寒气和溺毙般的窒息感。
温澜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她刚刚冲口而出的那些质问和控诉——“他死了!”“是你父亲!!”“你知道!!”——此刻像冰冷的尖刺,不仅刺穿了陆屿,也反过来扎在了她自己心上。
看着他无声崩溃的样子,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她的鼻尖。那不仅仅是因为恐惧,还有瞬间涌上的、难以言喻的共情。他是陆屿,是那个在海边冷静疏离、行动果决的男人,但此刻,他只是一个被最深沉的痛楚击碎的儿子。
她踉跄着靠住身后的铁皮衣柜,冰凉感让她稍微找回一丝神智。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地面——那个老旧随身听静静地躺在潮湿的水泥地上,金属外壳在灯光下反射着暗淡的光,被它紧紧握住的磁带散落在一旁,棕色的带子卷曲着,如同被掐断的线索。那持续的、惹人心烦的“滋啦”声已经消失了。
她的右手腕骨依然火辣辣地疼,刚才那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清晰地印在皮肤和肌肉的记忆里。她下意识地用左手握住受伤的腕部,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滚烫的皮肤,那鲜明的对比提醒着她刚才一切的真实与残酷。
喉咙干涩发紧,温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道歉?解释?质问?所有话语都卡在喉咙里,像是被冰冷的铅块堵住。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看着陆屿那无声颤抖的、被绝望压垮的肩膀,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黏稠沉重,每一次呼吸都艰难无比。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窗外的暴雨还在不知疲倦地倾泻着它的愤怒,轰隆的雨点砸在穹顶,如同千军万马在践踏。应急灯的光线闪烁了一下,室内瞬间更暗了一层,映照得陆屿孤立的剪影更像一座崩塌的雕像。绿光落在他紧攥的手背上,那新伤旧疤重叠的地方,一点被雨水稀释的血水缓缓汇聚,顺着紧绷的肌肉纹理滑下,滴落在地面肮脏的水渍中。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膨胀,压得人喘不过气。
陆屿的低垂的头颅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仿佛在对抗着什么不可见的力量。湿发遮盖下,温澜只能看到他苍白的下颌线紧绷着,如同一条即将断裂的弦。压抑的抽气声变得更加明显,不再是单纯的沉重,而带上了某种破碎的、几乎无法抑制的哽咽节奏。
温澜的心也跟着抽紧了。
突然,他猛地抬起头!
湿发被甩开,露出那双让她瞬间失声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不再是冰冷,不再是暴戾,而是彻底被痛苦烧穿后的荒芜与……难以形容的脆弱。眼眶通红肿胀,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像一张密织的蛛网。滚烫的泪水失控地涌出,混合着雨水和下巴的血迹,在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颊上肆意流淌。眼神没有了焦点,茫然地、空洞地穿透温澜的身影,看向虚空中的某个点,仿佛那里正有他极力逃避却无法挣脱的、撕裂灵魂的景象正在上演。
那张俊朗、一向冷峻如刀削般的面容,此刻完全被痛苦扭曲。嘴唇颤抖着,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内侧,几乎要咬出血来,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阻止自己发出声音,阻止那濒临崩溃的情绪彻底决堤。
温澜被这无声的泪水和扭曲的痛苦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这个男人被彻底剥去坚硬外壳后的、赤诚的痛苦内核。那是一种毁天灭地般的悲伤,足以吞噬一切光和希望。
就在这时,陆屿踉跄了一下,高大的身体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力量,他向后猛地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
“砰!”一声闷响。
这动静终于打破了死亡般的寂静。
温澜如同被惊醒,下意识地想要上前一步,伸出手——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伸出的手是想扶住他,还是只是想靠近这片绝望的废墟。
然而,就在她脚步微动的瞬间。
陆屿那双痛苦而空洞的眼睛,焦距骤然凝聚!
像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他的瞳孔猛地收缩,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灼痛感,“啪”地一下死死锁定了地面上那只静静躺着的老旧随身听。
那眼神瞬间变得极端激烈!
那不是占有欲,不是简单的焦急,而是一种混合了剧烈恐惧、巨大憎恶和……深入骨髓的痛苦挣扎的复杂风暴!仿佛那不是一台机器,而是连接着深渊的潘多拉魔盒!
“不!”
一个低哑到撕裂的单音,混杂着血腥气和破碎的情绪,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迸出来!
他甚至没看温澜一眼!整个人猛地从倚靠的墙上弹射出去,如同濒死的困兽发动最后攻击!不顾一切地扑向地面那个小小的金属方盒!姿势笨拙,充满了破绽和疯狂!
陆屿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和决绝的破坏欲!
他根本不像是在拾取,更像扑杀猎物!冰冷潮湿的手掌带着全部体重和疯狂,狠狠拍抓下去!
“啪嚓!!!”
刺耳的金属扭曲崩裂声!远比刚才摔落的动静恐怖百倍!
温澜甚至听到了内部细小零件被蛮力挤压碾碎的哀鸣!那个记录了父亲最后绝响和同伴嘶吼、承载着沉重过往的老旧随身听,此刻像个脆弱的糖盒,在他带着泥水血痕的手掌下彻底变形!
银灰色的金属外壳向内可怕地凹陷,边缘撕开尖锐的獠牙,玻璃屏幕瞬间化作一片蛛网密布的惨白粉末!那还在微颤挣扎着释放最后一点电流红光的指示灯,如同被掐断的咽喉,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彻底毁灭,尸骨无存。
陆屿的手掌死死压在那堆扭曲的金属尸体上,手背上新旧交叠的伤痕在力道的压迫下再度绽开细小口子,一丝新鲜的血红慢慢渗入机器内部冰凉的残骸缝隙。他整个身体因这全力一扑和毁灭动作而绷紧颤抖,后背剧烈起伏,湿透的潜水服勾勒出肌肉痉挛的线条,像一头伏在猎物尸体上濒临力竭、依旧龇着獠牙的困兽。
空气凝固了。除了机器内部彻底消失的电流滋滋声,只剩下窗外淹没一切的暴雨轰鸣,和陆屿从胸腔深处挤压出的、沉重如同破风箱的喘息。
温澜的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离他剧烈起伏的后背只有咫尺之遥。指尖清晰地感受到从他身上辐射出的那股冰冷绝望的屏障。她看着那个被碾碎的随身听,看着他那因用力过度而关节发白、死死按在废墟上的手,手背上那道被雨水冲洗、边缘模糊的扭曲疤痕和被自己指甲刮出的新鲜血痕交叠在一起……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堵住了喉咙。
他不是在抢夺秘密。
他是在亲手掐死自己不愿意面对的过往!是在用毁灭来制造一道隔绝真相和痛苦的绝壁!
“陆屿…” 温澜的声音发颤,很低,却被轰鸣的雨声衬得无比清晰,“…那是……”
她想说那不仅仅是冰冷的证据,那里面或许还有你父亲最后想对你说的话,还有那些同伴嘶吼着你名字的绝望回响……但看着眼前这具无声颤抖、拒绝一切的、仿佛隔绝于世的绝望身影,所有的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刺耳。
话音未落。
伏在随身听残骸上、如同石雕般僵硬颤抖的陆屿,猛地撑起身体!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仿佛她刚才那一声呼唤只是掠过耳边的无关风声!
高大湿冷的身影带着毁灭后的戾气和死寂,径直冲向更衣室虚掩的厚重铁门!动作粗暴直接,再没有任何迂回!门板被他轰然撞开,狂风暴雨巨大的喧嚣瞬间涌入,撕碎了室内仅存的、压抑的粘稠空气!
身影没入外面走廊浓重的、被应急灯切割得混乱不堪的阴影里。转瞬消失。
只留下那扇洞开的、如同通往深渊的门,在狂风撕扯下剧烈地晃荡、碰撞着墙壁,发出沉重喑哑的“哐!当!”回响。
冰冷的风裹挟着密集的雨丝,鞭子一样抽打在温澜僵硬的身躯上,驱散着室内残留的、属于陆屿的、带着血腥和海水的气息。潮湿的地面上,随身听扭曲的金属残骸在惨绿光线下静静躺着,雨水迅速汇聚过来,将它缓缓淹没。
温澜打了个寒颤,冰冷的湿衣紧贴皮肤带来的粘腻和寒意让她回过神。她看了一眼地上那冰冷的、被毁灭的证据,又猛地转头看向陆屿消失的方向。
不行!
不能让他就这样带着一身绝望撞进无边的暴雨里!
她甚至来不及思索,身体已经先行一步。脚下被雨水浸透的鞋子在地面滑了一下,她几乎是踉跄着,不顾一切地跟着冲进了更衣室洞开的铁门!
门外的景象让温澜倒吸一口带着雨腥的冷气。
不是明亮的展馆走廊,而是海星馆废弃的后勤通道,如同巨兽蜿蜒的肠道。应急灯忽明忽灭,将两旁堆叠的废弃水箱、锈迹斑斑的巨大网具、扭曲的金属梯架切割成张牙舞爪的魔影。狂风在这里呼啸盘旋,卷起散落的破布和塑料板,撞击在铁质围栏和墙壁上,发出鬼哭般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腥、铁锈和陈年霉变搅和在一起的气味,令人作呕。
大雨从天花板的破洞和损坏的通风管道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在地上形成浑浊的小溪,冰冷的积水反射着幽绿诡异的光,流淌过肮脏油污的地面。整个空间摇晃、扭曲,伴随着外间暴雨砸在建筑物上的巨大鼓点,仿佛随时会在风雨中彻底倾覆。
陆屿的身影几乎已经融入了通道尽头的黑暗深处,只剩下一个快速移动的、模糊晃动、带着浓郁湿冷戾气的轮廓。
“陆屿!等一下!” 温澜的声音被通道里的狂风瞬间撕裂,微弱得如同叹息。她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冰冷的积水里,逆着风奋力向前追赶。冰冷的雨水狠狠砸在她的头发和脸上,视线瞬间模糊,但她死死盯着前方那个即将隐没的影子。
前方身影猛地一顿!
温澜心脏几乎停跳,脚下的脏水因为她急停而四溅开。是因为她喊了他的名字吗?!
那身影停顿只有一瞬。
在应急灯骤然亮起又迅速熄灭的绿光残影里,温澜清晰地看到——
陆屿扶着冰冷淌水的墙壁,微微躬身。
那只刚刚碾碎了一个沉重过往的手,此刻正死死地、用力地按在他自己的额角太阳穴的位置。指关节因为发力而清晰凸起,手背上那道新旧叠加的疤痕被雨水冲刷得一片狼藉。
他在干什么?剧烈的头痛吗?刚才那决堤崩溃的情绪……
就在温澜心头疑惑和揪紧的瞬间!
几乎是毫无预兆地!
陆屿扶着墙的那条手臂,猛地爆发出极限的力量!整条小臂的肌肉线条在幽光中悍然绷紧!那只手如同被最狂暴的电流击中,剧烈地、不受控制地向上弹起!
手掌带着积水和残余的血丝,重重地、几乎是带着自毁般的力量拍砸在粗糙的水泥墙壁上!
“啪!!”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风雨的呼啸中依然清晰可辨!
坚硬的墙体簌簌落下粉尘。不是简单的拍打,更像是一种绝望的发泄,又或者…是在用身体的剧痛抵御另一种更难以承受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煎熬?
砸落之后,那只手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瞬间垂落。手臂无力地垂下,唯有指节处开始迅速泛出不正常的淤青和擦伤的红肿。
但他没有回头。
没有再停留一秒。
那停滞的身影再次启动,如同一柄劈开风雨的断刀,更快更决绝地冲向前方通道拐角那片更加浓稠的黑暗,眨眼间便彻底隐没不见。只留下溅开的肮脏水花,和那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墙体拍击回音,在温澜耳边嗡嗡作响。
温澜僵立在通道中央,被冰冷的雨水彻底浸透。
冰冷的、混着铁锈腥气的积水在缓缓上升,浸没了她的运动鞋鞋面。前方黑暗的通道拐角,像一个幽深寒冷、深不见底的巨大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