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顺着温澜的脸颊滑落,沾湿了衣领,但她心里那股追出去的冲动却更加炽热。看着前方通道拐角那片浓稠的黑暗,她不再犹豫,深吸一口带着水腥和铁锈的空气,追了过去。
刚拐过弯,眼前豁然开朗,不再是压抑的后勤通道,而是海星馆内部连通后部实验区的一条半开放玻璃廊桥。磅礴的雨幕无情地拍打着巨大的弧形玻璃幕墙,外面的世界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只有灰白翻涌的海浪和低垂阴沉的天空。廊桥顶部的灯光比通道里明亮许多,是柔和的米白色,将湿漉漉的反光地板照亮,驱散了不少阴霾。
陆屿高大的身影就停在廊桥中段一处相对干燥的墙角。他没有看外面的风雨,而是背对着来时的路,头微微抵在冰冷的墙面上,肩膀随着压抑的呼吸轻微起伏。刚才那种不顾一切的毁灭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声的痛苦。
温澜放轻脚步走过去,积水的运动鞋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湿痕。她没有马上说话,只是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能清晰地看到他潜水服肩背上未被完全擦干的咸腥水渍,以及他微垂头颅时后颈处绷紧的线条。
“陆屿……”她的声音比在通道里轻柔了许多,带着雨水的凉意,却也异常清晰。
陆屿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回头。
温澜的目光落在他垂在身侧的手上。那只几分钟前还在摧毁和拍打墙壁的手,此刻正微微蜷曲着,指关节处渗出的血丝被雨水冲洗成淡淡的粉红,手背上的旧伤也显得格外清晰。她注意到他那只手正在极其轻微地、难以控制地颤抖。
她没有再追问随身听,也没有提他的反常。雨水顺着廊桥玻璃汇流下来,在脚下形成涓涓细流。沉默在雨声中蔓延,并不令人窒息,反而有种奇怪的平静。
温澜试探着又走近了一步,从自己随身携带的防水小包里,抽出了一块干净的、吸水性很好的速干毛巾。这块毛巾是她习惯带在身边擦器材或者头发用的,带着海洋馆水族区特有的淡淡消毒水味,并不刺鼻。
她伸出手,动作轻缓地将毛巾覆在他还在滴水的头发上,轻轻擦拭着那冰凉潮湿的发梢。
陆屿的身体猛地一震,几乎是本能地要转头避让。
“别动。”温澜的声音异常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头发都结冰了。”
她的动作很轻柔,没有试图窥探他的表情,只是专注地为他吸走头发上沉重的雨水。冰冷的湿气在毛巾的擦拭下渐渐散开。陆屿紧绷的肩颈线条,在她沉稳的手指动作下,极其缓慢地放松了一点点。
“…不…该…碰它……”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自我谴责和一丝几乎听不清的痛苦。没有称呼,但温澜知道他在说什么。
温澜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擦拭着他发梢滴落的水珠:“嗯。”
一个简单的回应,没有评判,没有质问,只是接纳了他此刻的情绪。
陆屿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蓄力气:“…那个声音…像深渊…会把人拖下去…不能…再听…绝对…”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像是在努力把零散的恐惧拼凑起来,说给她听,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嗯,”温澜又应了一声,她的动作移到了他浸湿的潜水服领口边缘,轻轻按压着吸走一些积水,“我们现在不听了。”
毛巾传递的温暖和手指稳定的力量,像一道微弱但持续的光,暂时驱散了陆屿脑中翻腾的黑暗景象和溺水般的窒息感。他靠着的墙壁传来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支撑。紧绷的身体彻底松懈下来,沉重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滑落,但他依然站直了。
“还冷吗?”温澜低声问,换了个稍微干燥的毛巾面,继续擦拭他脖子后面湿透的领口。
“…”陆屿轻轻摇头,幅度很小。
温澜注意到他垂在身侧那只受了点伤的手还在轻微颤抖。她放下毛巾,从同一个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密封防水袋,里面是几片独立包装的碘伏消毒棉片和一贴防水创可贴——这也是她日常小包里的标配。
“手给我看看。”她的语气平静自然,像是在实验室请他递个烧杯一样。
陆屿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缩了一下,但这个动作牵扯到了手背的伤口和指节的瘀伤,他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温澜没给他犹豫的时间,直接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手腕靠上的位置——没有碰到伤口,避开了他湿冷的手掌,只提供引导的力道。陆屿僵了片刻,终于还是慢慢把手递到了她面前。
指关节红肿得厉害,有两处擦破了皮,边缘渗着血丝。手背上那道旧疤因为用力过度,边缘也有些发红。
温澜拆开一片碘伏棉片,动作轻柔得像羽毛,避开发红处,只仔细擦拭掉伤口边缘沾染的污迹和血丝,接着撕开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破皮的地方。“处理一下,这里湿气大,容易感染。不严重,过几天就好了。”
陆屿看着她专注处理伤口的样子,那过于认真、几乎带着点学术研究精神的细致模样,让他心里那块不断下坠的冰冷铅块,好像被什么东西暂时托住了。她指尖传来的温热温度,短暂盖过了手背伤口处火辣辣的痛感和刺骨的冰冷。
“好了。”温澜收回手,将用过的棉片装回袋子里,“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陆屿终于抬眼看向她。他的眼神不再像刚才那样空洞死寂,虽然深处仍有沉重,但多了一丝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信任。
“海星馆的潜水员休息区,有个小型潜水医学部办公室。”温澜指向廊桥另一端,“那里应该有备用的干燥衣服,还有点基本的医疗用品。最重要的是——”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那里有干燥温暖的毛巾和热水。”
她没有看陆屿脸上的表情,只是转过身,声音清晰地穿透雨幕砸在玻璃上的噪音:“跟我来。”然后率先迈开了脚步,没有再回头看,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笃定地朝着灯光更明亮的方向前进。
陆屿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手上那个贴得规整的、甚至有点可爱的卡通防水创可贴(温澜包里唯一的一版),又看看那个在风雨弥漫的廊桥中坚定前行的纤细背影。雨水在她深色的夹克上溅开,也遮挡不住那份可靠。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里似乎不再只有咸腥。迈开有些僵硬沉重的脚步,跟了上去。踩在温澜刚才踏过的地方,积水的水圈荡漾开小小的涟漪。前方的灯光温暖而坚定,那个背影,成了暴雨中唯一的航标。
跟随着温澜的背影,穿过风雨声被厚重玻璃隔绝成遥远背景音的廊桥尽头,陆屿踏入了一扇有着气密结构的舱门。一股温润、带着淡淡臭氧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他湿冷疲惫的身体。这里就是“极地深海潜水体验区”附属的休息区和微型医疗点。
空间不算大,但设计得非常明亮且专业。墙壁是柔和的鹅黄色,和外面冰冷灰暗的海天形成鲜明对比。顶灯不再是刺眼的白光,而是模拟了温暖阳光穿过清澈海水的光晕,在地板和设备上投下舒适的蓝绿色光影。几组干净的储物柜靠墙排列,另一边则是有小型医疗设备和应急药柜的操作台。最里面还有两个独立的小隔间,关着门,似乎是更衣室或简易治疗室。
温澜没有直接去开那些柜子,而是快步走到角落的一个恒温柜旁,熟练地打开柜门。一股干燥温暖的热流涌出。她利落地从里面抽出两条厚厚的、蓬松得像云朵的白色毛巾。
“给。”她毫不犹豫地把其中一条最大的毛巾塞进陆屿怀里。毛巾蓬松柔软,带着刚刚烘干不久的、令人熨帖的热度。
陆屿本能地接过,温热柔软的触感透过湿透的潜水服传递到冰冷的皮肤上,让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喟叹。
温澜自己则拿起另一条毛巾擦拭着自己沾湿的头发和脖子,动作麻利。她指了指旁边的储物柜:“上面写着‘备用清洁工装’的柜子,我记得有一套男士大号的,你进去右边那个隔间换上。”她指了指右侧的舱室,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安排一项日常工作。“潜水服脱下来放更衣室篮子里就好,我待会儿帮你挂到烘干区去。”
陆屿抱着那块温暖的“云朵”,看着温澜没有丝毫犹豫地继续忙碌——她走到那个小型医疗柜前,输入密码打开,从里面熟练地拿出一个小小的、印着卡通海豚图案的塑料药箱。药箱打开,碘伏、棉签、无菌纱布等常用品整齐排列。
这小小的、极其生活化的细节,带着一种平静的秩序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抚平了他混乱神经中最后一点紧绷的毛刺。
他没有再说什么,抱着毛巾和温澜递来的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工装,走进了右边那间小更衣室。
当他换下冰冷沉重的潜水服,穿上干燥、虽然略大但意外舒适的工装走出来时,温澜已经把医药箱里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整齐地铺放在一张覆盖着消毒垫布的小圆台上。旁边还多了一个小巧的折叠式水盆,里面盛着温度适中的温水。
“来。”温澜拉了把转椅放在圆台边,眼神示意他坐下,然后拿起碘伏,“手上伤口需要再仔细清理一下,用温水清洗效果更好。”
陆屿沉默地坐下,把手浸入温水中。温水的包裹驱散了最后一点寒气,甚至缓解了关节的胀痛。温澜的动作很轻,用温水和棉签小心地清洁他指关节破皮处的沙粒污迹。
“你这里……经常准备这些?”陆屿看着她熟练的动作,目光落在那个卡通海豚药箱上,低声问了一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询问工作之外的事情。
“嗯。”温澜一边专注手上的活,一边说,唇角带着一丝浅浅的、不易察觉的笑意。“海洋馆里到处都是水,还有各种展示水槽维护工作需要清洁消毒。磕碰擦伤难免。小时候,”她顿了顿,声音柔和了些,“我爸爸是这里的早期维护工程师之一,他总说这里既是工作场,也是大家庭的后勤基地。这个习惯就留下来了。”她指的是准备这些应急小物资的习惯。
说话间,她已用温水清洗干净伤口,再次擦上碘伏消毒。没有再用创可贴遮挡,而是用了更透气的薄纱布简单覆盖固定,让伤口在洁净干燥的环境下接触空气更好愈合。
处理完手上的伤,温澜又拿出另外一条新的干毛巾,这次浸了温水拧干,递给他:“脖子后面还湿着,擦擦吧,容易着凉。”
陆屿接过温热的毛巾,顺从地擦拭着后颈。那一点残余的寒意终于被彻底驱散,只有温水和毛巾带来的舒适暖意沿着肌肤蔓延开。这个小小的医疗角落里弥漫着温和的碘伏味道和温润的水汽,没有压抑,只有一种细水长流般的照顾。
这时,温澜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小腿上。潜水裤的裤脚被他挽着,脚上已经换上了更衣室里备好的一次性拖鞋。但他的小腿肌肉明显有些发紧,隔着裤子也能感觉到紧绷的状态,大概是因为之前在冰冷海水中长时间的浸泡、以及在风雨中的僵硬行走。
“腿不太舒服?”温澜问。
陆屿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脚踝,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蹙。他没有说痛,但那微小的肌肉抽动没逃过温澜的眼睛。
温澜没再追问,转身在药柜里翻找起来。很快,她拿出一个包装朴素的玻璃小瓶和两粒用铝箔单独密封的药片。玻璃瓶里是淡黄色的液体。
“这是海盐浴缓解膏,极地馆特供的,给潜水员做肌肉放松用的,效果不错。你先拿去。”她先把小瓶递给他,“另外这两粒,是维生素D3复合钙片,有点海盐焦糖的味道,吃下去能缓解肌肉僵硬,还能补充下体温流失后的消耗。”她特意提了“海盐焦糖味”,似乎在用一个轻松的方式化解吃药这件略显沉重的事。
陆屿看着她递来的东西——小巧的玻璃瓶里装着澄澈的液体,海盐浴缓解膏?他看向那两粒药片,橙色的铝箔包装简洁干净。
温澜仿佛看懂了他的眼神,解释道:“放心,不是药。极地馆这边常年阳光少,所有长期潜水的同事包括我们这些后勤维护的,都会定期补充这个,预防关节僵硬和缺钙抽筋。味道不苦,你试试?”
她的语气太过坦荡自然,带着一种专业人员的笃定,让人很难拒绝。
陆屿沉默片刻,伸出干净的那只手,接过了那两粒钙片,剥开铝箔。微小的药片躺在掌心,在温暖明亮的灯光下,竟然真的有一种淡淡的、很轻微的海盐焦糖香气飘散出来。他迟疑了一下,把药片放进嘴里。
舌尖瞬间捕捉到一丝奇妙的甜咸交织的味道,有点像融化在口中的奶盐太妃糖碎屑,紧接着是一种清新的海盐矿物质感。比他想象中要好接受太多,甚至……有点特别。
温澜看到他眉心松开的细微表情,眼中也闪过一丝柔和的笑意。她把那个小瓶浴膏推到他面前:“那个,等暖和彻底了,睡觉前按摩一下小腿就好。现在先……”
她的话还没说完,陆屿的目光又被旁边一个恒温柜吸引了过去。那个柜子里似乎放着些瓶瓶罐罐。温澜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了。
“哦,那个啊,潜水员的能量补充站。”她说着,走过去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排小包装的饮料。她拿出一个淡蓝色包装的罐子,“试试这个?深海蓝藻饮,补充电解质的,有点微甜微酸的海盐青柠味。”她又拿起旁边一个淡粉色的,“这个是珊瑚莓果味,女同事更喜欢些。”
她把这些饮品的选择权直接交给了他,就像在递一瓶普通的饮料。
陆屿的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刚才贴过创可贴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碘伏的涩味和某种更柔软的触感。他抬眼看着眼前忙碌却从容不迫的女子,她仿佛一个熟练的舵手,在这片属于海洋的工作港湾里,将一切可能出现的慌乱、冰冷和不适都轻巧地挡在了外面,只留下这样安全、有序、甚至……有点可爱的温暖。
窗外,风暴依旧没有停歇,海浪拍打着巨大的极地馆外墙玻璃。那些骇人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巨响,在头顶明亮温暖的“海洋阳光”和这间满是生活细节的小小避风港的隔绝下,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毛巾的温暖,碘伏的味道,嘴里奇妙的焦糖海盐微甜,以及这个有条不紊为他处理伤口、递上奇怪但好喝饮料的女子的身影,无比清晰而坚固。
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伸出手,接过了她递来的那罐凉凉的、印着海浪波纹的“深海蓝藻饮”。冰凉的罐身和他温热的掌心接触,发出细微的嘶声。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沙哑依旧,却不再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