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是被人从天上泼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海星馆巨大的玻璃穹顶上，轰隆作响，炸开一片混沌嘈杂的鼓点。应急灯惨绿的光晕下，更衣室狭小的空间被摇晃的光影切割得破碎而压抑。空气又冷又湿，弥漫着浓重的海水腥咸和金属霉变的气息。
温澜靠着冰凉铁皮衣柜的门板，金属的寒气透过薄薄的湿衣渗进骨头缝里。她背对着门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肺部深处冰冷的刺痛。刚从室外闯入的狂风暴雨湿气还沾在她头发和脖颈上，顺着脊柱往下滑。
她摊开手掌。
那只一直紧攥在湿透的掌心里的老旧随身听，金属外壳冰冷濡湿，边缘被铁锈染成了暗红。
按键卡顿，金属摩擦声刺耳。她手指颤抖着按下“播放”，小小的指示灯挣扎着亮起一点微弱的红光。
滋啦……滋啦……
磁头摩擦着劣质磁带，拖出一串极其漫长、刺耳的、如同金属刮擦锈蚀铁管的背景噪音。淹没在那令人牙酸的噪音底层，是沉闷的水流撞击船体般的轰鸣——深海的脉动。
温澜的心悬在喉咙口，被那巨大的噪音和深海的幽闭感死死扼住。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侧耳捕捉着那噪音漩涡中心的信息碎片。
滋啦……
“……能见度……趋零……请求放弃……”
滋啦……滋啦……
“……结构位移确认！西南角应力……（尖利的金属撕裂声）”
滋啦……
“屿哥！声纳仪……信号源在移动！……不是礁盘……不是！！”
滋啦……滋啦……
“……左翼……听我指令……加压！加压！……（巨大的、混浊的水泡炸裂声吞没后续）”
滋啦……
“信号源……方向270……深度26.8米……特征匹配……非生物……非金属……磁屏蔽？！……（信号中断般的骤静）”
磁带空转着枯燥的沙沙声。
温澜手指冰凉。
非生物？非金属？
磁屏蔽？！深度26.8米？！那和她在废弃仓库纸页上读到的模糊笔记……28米？吻合！
录音的尾端再次响起——
滋啦……滋啦……
“……陆！老陆！……抓住我的手！……别松！……”
一个极其嘶哑、几近崩溃的年轻男声！声音扭曲失真，像是被压缩在某种巨大压力下发出。
滋啦……
“……磁……干扰……他……卡住了……拉不动……”
滋啦……
“……推进器被……缠住……不行了……断开！”
滋啦……滋啦……
“……不能……抛下……他……”
滋啦……滋啦……
“……老陆……保重……（声音陡然低沉，被巨大的水流撕裂声吞没）……”
滋啦……
死寂。
滋啦……滋啦……
磁头空转的电流噪音成了唯一的声响。
深海的窒息感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堵住了温澜所有的呼吸孔窍。她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手指死死抠进随身听冰冷的金属外壳缝隙里，指关节因用力而咯嘣作响。废弃仓库里纸页上那绝望伸出的、戴着深红螺纹袖口的手……照片里那枚嵌入玻璃碎片中心的沉眠海豚徽章……档案封存标记下的签名字母S？难道……
“老陆”……陆渊？！陆屿的父亲？！
冷。冰海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心脏，冻得血液都无法流动。她猛地攥紧冰冷的随身听，仿佛那是最后的浮木，却只感到更深的冰凉刺骨。
就在这时——
“哐当！”
更衣室厚重的金属门猛地从外面被推开了！门板狠狠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在狂风暴雨中都清晰刺耳的巨响！
冰冷潮湿的狂风夹杂着雨腥气，裹着一个身影猛然扑了进来！
温澜猛地转身，心脏在胸腔里骤然停止了跳动！
应急灯晃动的惨绿光线瞬间勾勒出来人。
是陆屿！
他浑身湿透，黑色的潜水服紧贴着高大的躯体，水珠不断顺着利落的下颌线和脖颈线条淌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苍白，像是刚从最深的海底打捞上来的人形冰雕。湿透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眼睛，但那双眼睛……
锐利如刀！穿透了更衣室摇曳混乱的光影，精准地、死死地钉在她手里那个紧攥的、还在不断发出微弱滋啦噪音的随身听上！
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冰冷和刺骨的暴戾！
“还给我！”
三个字从他紧抿的薄唇里迸出来。声音不高，却在风雨的咆哮和磁带的噪音中清晰地如同子弹上膛的清脆击发！没有丝毫起伏，只有绝对的命令和刺骨的寒意。如同深海下命令切断救生绳的指令。
温澜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彻底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铁爪狠狠攥住！随身听冰冷的触感和那滋滋的噪音是唯一真实的存在。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后背死死抵住冰凉的衣柜门板。
陆屿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他的身影如同深海瞬移过来的庞大掠食者，一步就跨过了门口到柜子前短短的距离！带着一身冰冷的雨气和海水腥味，扑面压来！巨大的压迫感让温澜几乎窒息！
一只沾满冰冷雨水、骨节突出、力道强悍的手猛地探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钢索收拢般的力量，直接抓向她紧握着随身听的右手手腕！
目标明确而狂暴！
温澜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轨迹！手腕已经传来冰冷的金属触感和剧烈的钳制感！那只大手的力量如同铁箍，带着不容抵抗的意志，要将她和那发出噪音的源头彻底撕开！
指腹粗糙冰冷的薄茧死死按压在她腕骨最脆弱敏感的部位！力量大得仿佛要捏碎她的骨头！
“松手！”陆屿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冰冷的气息喷在她耳朵上方黏着湿发的冰凉皮肤上。距离过近，她能闻到他呼吸里带着海水腥气的、几乎冰冻的冷酷气息。
他另一只手也毫不留情地抓向她手中的随身听！
温澜被那钳住手腕的剧痛和这几乎要被强行夺走秘密的恐惧瞬间点燃！身体里那股被长久压抑、被反复羞辱、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如同火山熔岩喷发！
“他死了！！！” 温澜几乎是爆发出所有的力气，用尽全身的力量狠狠一扭手腕！试图挣脱那冰冷的铁爪！声音撕裂风雨：“是你父亲！！档案里的沉没坐标是你改的！！那深度！那磁屏蔽干扰！你都知道！！”
随身听因为她的剧烈挣扎和陆屿的强夺，“啪嗒”一声掉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劣质磁带仓被摔弹开，那卷致命的磁带瞬间崩散出来，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陆屿那只要抢夺随身听的手落了空！他抓到的只有冰冷的空气！
温澜爆发的声音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进他死寂的堡垒！那些尖锐的词句——“死了！”“父亲！”“改坐标！”“深度！”“磁屏蔽！”——“都知道！”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利刃，精准捅穿层层冰封！陆屿整个人猛地僵在原地！
钳制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力道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在温澜爆出真相的瞬间，猛地加重了力道！几乎要将她的腕骨生生捏断！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爆起清晰的青筋！力量失控！
“呃……”温澜痛哼一声，感觉手腕要被碾碎！剧烈而粗暴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
而就是在这剧痛的刹那！
温澜的目光！因为近距离的被迫逼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撞进陆屿那双被湿发半遮的眼眸深处！
那不再是深沉的、平静的、或是冰冷的黑色！那黑色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裂开了！
巨大的、无声的、被强行压制了几近一生的绝望和剧痛，如同万年冰层下的熔岩猛地冲破了最后的闸门，在他眼底疯狂咆哮、沸腾、炸裂！
那双眼睛瞬间变成了血丝密布、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熔金赤红！那不是愤怒的火焰，那是被绝望反复炙烤、最终崩塌燃烬的灰烬颜色！
而就在温澜看清那片熔金赤红、那片彻底烧毁崩溃的冰原废墟的瞬间！
她那只几乎被捏碎的手腕上方！
陆屿紧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
那只骨节凸出、青筋暴起的手！
那只因为用力过度而指关节扭曲、还在不断加重力道的、如同要碾碎一切的手！
其无名指和小指根部指根相连的那块指关节侧面！
一片极其微小的、几乎要忽略掉的疤痕！
那疤痕形状极其怪异！像一片被高温熔解后又强行冷却凝固的扭曲金属！颜色比周遭皮肤更深，呈现出一种黯淡的、仿佛被剧痛反复浇灌过的死黑！
温澜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那形状……那烙印般的死黑……那扭曲！
和那枚……被钉在仓库笔记本第一页纸面上、那片玻璃碎片中心镶嵌的、象征着沉眠海豚徽章背面的那个印记！
一模一样！
那是徽章背后安装别针的金属基座在极高温度下熔断前压烫出的伤痕！
陆屿……他有！
“啊——！！！”
一声完全不属于人间的、如同从地狱深渊最底层硬生生撕裂上来的、凄厉到扭曲变形的野兽咆哮，猛地从陆屿崩断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被粘稠的血气堵得破碎不堪！
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像是支撑他的骨头瞬间被抽走！那双熔金的赤瞳死死地、绝望地盯住温澜的眼睛深处！
温澜甚至能看到他紧咬的牙关缝隙中溢出了一丝鲜红的血线！
就在这如同灵魂被彻底剥开、碾碎、暴露在地狱业火中燃烧的剧烈颤抖和无声崩溃中！
陆屿钳住她手腕的那只沾满冰冷雨水、力道失控到可怕的大手，因身体的巨震而猛然一晃！
一股温热咸腥的液体喷溅感！
温澜感觉手背上猛地一热！
她惊愕低头！
看到陆屿那只死死抓着她手腕的手背上！
那因发力过猛而紧紧绷起、如同铁块般肌肉虬结凸起的手背皮肤上！
就在刚才他们扭打挣扎之时！
他手背的几处指关节侧面，被温澜指甲拼命挣扎时慌乱刮开了几道极其细微的、崭新的、几乎要看不见的红痕！
其中一道，位置极其精准！
不偏不倚地——
死死地！死死地覆盖在了那道早已烙刻在他手背皮肉深处、象征着沉痛烙印的、颜色死黑的扭曲疤痕边缘之上！
新生的鲜红血痕如同最锋利的刻刀，粗暴地勾勒出旧疤痕边缘扭曲的轮廓！
新血与旧伤！
绝望与现实！
彻底交叠！绞合！嵌死！
雨水沿着陆屿紧绷的下颌滚落，滴在那片惊心动魄的血痕与旧疤的交界处，晕开一小点暗红的水渍。
惨绿摇曳的应急灯光下。
陆屿的身体终于彻底脱力般向后踉跄了一步。
钳制着温澜手腕的那只骨节分明、爬满新旧血痕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
那只手的手指在垂落的瞬间，几近痉挛般地微微抽搐弯曲了一下。
然后，死死地扣入了掌心。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无声地撕扯着那承载着绝望的烙印轮廓。
再也没有一丝声音。
除了窗外天塌地陷般的轰鸣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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