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没看她,侧着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湿漉漉的额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清他紧绷的下颌线。右手虚握着,小指似乎在无意识地微微蜷缩抽动。
一个高大的、穿着馆长制服的身影挤过来关切地询问情况,正好遮住了温澜探寻的视线。等她定下神再去寻找时,那银色的金属扶梯旁,只剩下几滴正在迅速干涸的水痕。陆屿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馆长松了口气,脸上带着明显的后怕和宽慰。他指挥着赶来的医护和后勤人员,现场很快被清理干净,温澜也被半扶半抱地送回了更衣室,有医护陪同检查。
劫后余生的冷意仿佛还浸在骨髓深处。她换上干爽的常服,厚重的绒毯裹紧身体,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袅袅的甜牛奶。同事小艾在一旁陪着她,絮絮叨叨,声音里还带着惊吓的余波:
“……我的天!澜澜,我魂都要吓飞了!你是没看到,陆屿冲进水里那一下有多快,像炮弹一样!哎,说起来……要不是他一直在那儿,在那些游客后面擦玻璃……”小艾突然停了下来,声音压低了点,带着点困惑,“怪了,按平时的活儿,他那会儿不是该在西区那边吗?”
温澜捧着温热杯子的手一顿,看向小艾:“他平时擦玻璃……会到我们表演水箱的正下方那边吗?”
“很少很少!”小艾用力地摇头,语气肯定,“西区那边的窄梯子是固定清洁点,那边玻璃大,不好擦。我们这表演水箱对面的玻璃位置高,又挨着人行通道,保洁部嫌麻烦,最多隔几天才派高空车过来冲冲水。他自己背着水肺从外面下潜去擦?那地方可不好落脚,得多费劲啊!真是他把你捞起来的?”她语气又惊又疑,眼神追着问,“之前……没听你说过认识他啊?”
温澜低下头,舌尖抵着牛奶温热后残留的、一点点黏人的甜意,只觉得肺腑里那阵冰冷的余悸又悄然弥漫开来。认识?一个常年沉默寡言、永远被隔绝在一道无形屏障外的“透明人”?他总是在那里,却又好像从未真正存在于任何人的视野中。他为什么出现在那里?那个位置,根本不利于他干活。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厚厚的杯壁上摩挲着。混乱的记忆碎片重新拼凑:混乱的水流,深蓝色潜水衣下紧绷的肩臂线条,那一刹环住腰身将她托出深渊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小小的单人更衣间。窗户边的立式旧空调突然发出了轻微的嗡鸣,随即,几缕带着暖意的风吹了出来。之前总抱怨它制冷不足,此刻运转却显得有些异样的顺畅平稳。墙角工具架上,似乎多了一个银灰色的金属工具箱,半开着口,里面散落着冷气管道专用的小扳手和几截绝缘胶布。
空调……它昨天不是还在有气无力地吹着温热的风吗?什么时候好的?
她轻轻放下牛奶杯,站起身,毯子从肩头滑落。空调滤网上一些未干的水迹和角落工具箱里不属于保洁部的工具……像一组沉默的注脚。一种难以言喻的微涩感顺着喉咙悄然爬升。
这时,放在旁边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
是一条新短信。
没有发送人号码,只显示着简短的一行字:
「别再对鱼缸外的空气挥手。」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字面冰冷得像某种指令。她盯着那行字,短短几秒,手指却冰凉得几乎握不住手机。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又骤然跌落深海。
是警告?是劝告?
还是……一个旁观者看穿了她表演的真相后,带着某种冰冷怜悯的嘲讽?
表演水箱正对面巨大的亚克力玻璃幕墙外,是蜿蜒上行的弧形人行参观通道。此刻正值午后人流高峰,通道上挤满了游客。孩子们兴奋的脸贴在厚厚的、冰凉如水的玻璃壁上,小手拍打着,大人们举着手机拍照录像,隔着厚厚的玻璃和水体,嘈杂的人声嗡嗡地灌进来,被无限放大,模糊成一片巨大的噪音墙。
温澜努力忽略着腰间肌肉残余的微弱撕痛感,如同真正的深海精灵一般舒缓自如地游弋于巨大水族箱营造的澄澈汪洋之中,优雅地翻旋、悬浮。七彩缤纷的热带鱼群在她身边环绕穿梭,似为女王伴驾。每一记眼神投向玻璃幕墙外,每一次抬手向人群致意,每一个经过无数次训练定格的招牌笑容,都完美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