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光穿透海星馆巨大的玻璃穹顶,在九米深的展示池水面切割出晃动斑驳的纹路。空气里弥漫着恒定的海水咸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清冽气息。温澜站在透明观景通道下方,拖着足有两米长的渐变蓝尾纱,深深吸了一口压缩空气瓶里带铁腥味的氧气,随即像一尾真正的鱼,轻盈地沉入那片人造的、浩大而静谧的幽蓝。
巨大的拱形水族箱在她头顶合拢,隔绝了陆地上的喧嚣,只留下水流经过耳膜时温柔的轰鸣。绿松石和宝石蓝交织的细密闪光鳞片紧贴着她的双腿,巨大的双色尾鳍随着游动在身后优美摇曳,散射着虹彩般的微光。阳光从观景窗倾泻下来,在透明的水波中曲折荡漾,照亮了悬停的金色鳞光鱼群、慢悠悠巡弋的玳瑁龟,还有一丛丛柔软如雾的珊瑚……整个水域像一个流动的巨大梦景,而她是这梦境里被禁锢的精灵。温澜轻轻摆动着覆盖着特制鳞片的纤细腰肢,拖着长长的蓝纱裙摆,穿梭在缓慢游弋的斑马鲨和微笑魟鱼之间。她舒展手臂,划开水流,微笑着,优雅地向玻璃墙外那一张张紧贴着玻璃幕墙、带着新奇惊叹的孩子的脸挥手致意。
突然,像是细密的冰针猛地扎进右腿肌理深处,尖锐的刺痛毫无征兆地炸开!小腿肌肉骤然收紧、僵硬、扭曲。她猛地抽了口气,压缩空气呛进了喉咙,吐出的气泡惊慌失措地向上逃逸。精心设计的柔美姿态瞬间瓦解,她身体弓曲起来,像一只被渔网缠住的、濒死挣扎的飞鱼。那条华丽的长尾纱被绷紧僵直的右腿胡乱绞缠住,细密的丝缕变成了束缚手脚的冰冷镣铐,把她死死地拖向那片更幽深、更黑暗的水底岩区。
视线被晃动的蓝色水体和不受控制翻腾的气泡充满。她胡乱蹬踏,动作慌乱且无效,冰冷的液体凶猛地钻进鼻腔。惊恐像个无形的水鬼,冰凉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连带着肺部的氧气也似乎被瞬间抽空。混乱和窒息的水流中,她徒劳地伸出手,却只抓到一片冰凉的虚无。死亡的阴影和九米深的水压一起,沉重地碾压下来。
就在意识被混乱的水流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瞬间,一个迅捷如箭的身影猛然刺穿了晃动的深蓝。
他甚至没有激起多少水花,就径直沉坠到她身边。暗蓝色的潜水服在水中紧贴着他颀长精悍的身形,勾勒出流畅、蕴藏着力量的线条。他右手里反握着一把闪着寒光、小如柳叶的潜水刀,动作干净利落得像割开一片薄纱。刀刃精准地挑入缠绕的尾纱,无声而坚决地一划——那些让她窒息的美丽丝缕应刃而解,如败絮般松散漂开。
几乎是在她获得自由的同时,他有力的手臂已经果断地环住了她的腰。臂膀传递来的坚实力量让她混乱惊慌的心跳瞬间找到了锚点。他只用一只手臂箍紧她,另一只手仍紧握着那把割开丝缕的小刀,身体半转,双腿迅猛地踩水,以一种令人目眩的速度和绝对的掌控力,像一尾被风鼓满帆的战舰,带着她飞速而沉稳地朝水面那片荡漾的光亮升去。
“哗啦——!”
温澜被一股巨大的托举力猛然推出水面,接触到久违的空气让她剧烈地呛咳起来,咸涩冰冷的海水从口鼻中喷涌而出。剧烈的咳嗽牵动着每一根肋骨,胸口撕裂般疼痛。她狼狈地趴在冰冷湿滑的池边,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刚从一场可怕的噩梦中逃离。水珠从她湿透的、紧贴在脸颊和脖颈上的发丝间不断滚落。
模糊的视线勉强聚焦。一片带着体温的厚毛巾落在她瑟瑟发抖的肩膀上,馆长担忧的声音、同事七嘴八舌的询问、观众席上远远传来的嘈杂低语……所有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混响一片。混乱的人影在她周围晃动。
在那个小小的间隙里,她抬起沉重的眼皮。
隔着睫毛上颤巍巍挂着的水珠,她看到了那个刚刚把她捞出深蓝的人。他已经卸下了沉重的氧气瓶,只穿着黑色的背心式潜水服,湿透的黑发贴在额角,发梢还滴着水。他没有靠近人群中心,只是远远地靠在滤水池的银灰色金属扶梯旁,脊背微弓,宽阔的肩线透着一种与人群格格不入的安静。
是陆屿。
那个总是沉默地出现在海星馆各处的人。多数时候在水族箱外侧的狭窄平台、巨大的玻璃窗前,像个无声的影子,安静得让人几乎忽略他的存在。戴着笨重的防水手套,一遍遍地擦拭着巨大的观景玻璃。有时也背着沉重的清洁工具,潜入水中清理池壁。同事们私下叫他“陆哑巴”,她也见过他左耳上那一枚小小的、米色的助听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