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藏室内弥漫的浓烈血腥味像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扼住了凌寒的咽喉。每一秒的停留,都意味着被发现的风险指数级增长。她最后扫了一眼那堆被破麻袋勉强覆盖的隆起,胃里一阵紧缩——那不是掩埋,只是拖延。
“走!” 凌寒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一把抄起苏明蘅的包袱和自己的装备,另一只手果断地伸向仍在努力尝试站立的苏明蘅。
苏明蘅的手冰冷而颤抖,如同受惊的鸟儿。她借力猛地站起,脚踝处传来钻心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软倒。那被白色布条包裹的畸形脚掌,根本不足以支撑身体的重量和移动的冲击。
“别出声!” 凌寒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稳住她,声音冷冽如刀,瞬间切断了苏明蘅喉间即将溢出的痛呼。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苏明蘅身体的剧烈颤抖和那几乎崩溃的意志。
凌寒迅速评估形势。拖着几乎无法行走的苏明蘅穿过开阔地带无异于自杀。她目光锐利地扫过破窗外的废墟地形——断壁残垣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大片扭曲狰狞的阴影,如同怪兽的獠牙。那是唯一的掩护。
“跟着我,踩我的脚印。” 凌寒命令道,身体微微前倾,几乎是半架着苏明蘅,以自己为支撑点。她率先踏出摇摇欲坠的门框,瞬间融入墙角的阴影。
夜风带着焦糊味和更远处飘来的、令人作呕的焚烧尸体的气息扑面而来。脚下的瓦砾和碎石发出轻微的、却如同惊雷般的咯吱声。苏明蘅每挪动一步,脚掌便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尖锐的疼痛直冲脑髓,冷汗浸透了她的鬓角。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将所有的痛呼都死死憋在喉咙深处,身体僵硬地倚靠着凌寒,像一具被拖行的木偶。凌寒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次剧痛带来的痉挛,以及对方那濒临极限的喘息。
移动缓慢得令人心焦。凌寒的感官提升到极限,如同最精密的雷达。92式手枪握在手中,保险已开,冰冷的触感是唯一的镇定剂。两把缴获的德制刺刀在腰后随着移动轻微晃动,沉甸甸的,是此刻最可靠的武器。她利用每一处断墙、每一个弹坑、每一堆燃烧后的灰烬作为掩护,身形如同幽灵般在阴影中穿梭。每一次远处骤然响起的枪声或狂笑,都让苏明蘅的身体猛地一僵,凌寒则立刻停下,屏息凝神,判断方向和威胁。
在一次短暂的停歇中,她们蜷缩在一堵半塌的影壁后。凌寒掏出缴获的水壶,自己只抿了一小口,便将水壶递给苏明蘅。苏明蘅贪婪地喝了几口,冰冷的井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包袱,仿佛那是唯一温暖的源头。那油纸包裹的照片,隔着布料硌着她的胸口。
“那照片…是你爹娘?” 凌寒的声音突兀地在死寂中响起,低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苏明蘅浑身一颤,没想到凌寒会问这个。她沉默了几秒,才在黑暗中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的悲怆:“…是。家父…是翰林院编修…家母…诰命夫人…他们…他们让我先走…” 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无法成言。官宦千金的身份,在这人间地狱里,只剩下无尽的屈辱和失去庇护的惶恐。
凌寒没有回应。翰林院编修…旧王朝的精英。她脑海中闪过母亲讲述的、那些朝廷如何腐朽无能、最终招致外辱的故事。*‘辫子官儿,顶子红,见了洋人腰就弓!’*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她胸腔翻涌,是同情?是旧恨?还是对这场巨大悲剧根源的愤怒?最终,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枪柄。无论出身,此刻,她们是同陷地狱的求生者。“收好。活着,才有以后。” 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像一块投入冰水中的石头,沉甸甸地落下。
她们继续在死亡的迷宫中穿行。苏明蘅的体力迅速流失,脚步越来越踉跄。一次踩到一块松动的砖石,她身体猛地一歪,脚踝处传来清晰的“咔”一声轻响,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
“谁?!” 几乎是同时,几十米外,一道粗粝的德语喝问声穿透夜色!紧接着是拉动枪栓的“咔嚓”脆响!
凌寒瞳孔骤缩!肾上腺素瞬间飙升!她猛地将苏明蘅扑倒在地,用身体死死护住她,滚入旁边一个更深、更隐蔽的弹坑!两人紧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坑壁,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
沉重的皮靴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德语不耐烦的嘟囔和手电筒光束的晃动(联军部分精锐可能装备早期手电)!光束几次扫过她们藏身的弹坑边缘,照亮了飞舞的尘埃和焦黑的泥土,离她们的头颅仅咫尺之遥!
苏明蘅吓得魂飞魄散,身体抖得如同筛糠,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牙齿都在打颤。凌寒的手臂如同钢缆般箍着她,另一只手紧握着刺刀,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坑口那道晃动的人影轮廓。她计算着距离,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旦被发现,必须在对方开枪前,用刺刀解决!
时间仿佛凝固。靴子在坑边徘徊了几圈,手电光又扫向别处。那士兵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骂骂咧咧地对着黑暗开了两枪(砰!砰!),子弹呼啸着打在远处的断墙上,激起一串火星。然后,脚步声渐渐远去,融入了更远处的喧嚣。
直到完全听不到声音,凌寒才缓缓松开紧绷的身体,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苏明蘅瘫软在她怀里,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无声的啜泣。刚才那声脆响和随之而来的剧痛,让她的右脚踝彻底失去了知觉。
“脚…动不了了…” 苏明蘅的声音带着彻底的绝望。
凌寒心中一沉。她摸索着检查了一下苏明蘅的脚踝,触手一片滚烫肿胀。扭伤,甚至可能骨裂。在没有任何医疗条件的情况下,这几乎是致命的。“忍着。” 她只吐出两个字,语气却比之前更沉重。她撕下包袱里另一件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条(牺牲保暖),将苏明蘅肿胀的脚踝紧紧包裹固定。动作利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必须找到安全点!立刻!马上!
也许是冥冥中的指引,也许是凌寒在绝境中爆发的方向感。在绕过一片彻底化为白地的街区后,一片相对“完整”的轮廓在月光下显现出来——那是一座被炮火严重损毁的教堂!哥特式的尖顶已经断裂,歪斜地指向漆黑的夜空,彩绘玻璃窗只剩下狰狞的黑色窟窿,墙壁布满巨大的弹坑和焦黑的灼痕。然而,它的主体结构竟然还奇迹般地矗立着,像一具巨大而悲怆的骸骨,在废墟中投下深邃的阴影。
教堂!凌寒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种西式建筑,联军士兵在非作战状态下可能会有所顾忌(避免亵渎?),其内部复杂的结构(圣坛、告解室、唱诗班席位、甚至可能有地下室或阁楼)也提供了更多的藏身和迂回空间。这可能是附近唯一能暂时躲避血腥味追踪和提供喘息的地方!
“去那里!” 凌寒指向教堂的阴影,声音带着一丝绝境中抓住稻草的急迫。
架着几乎无法移动的苏明蘅,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苏明蘅的右脚完全无法受力,全身重量都压在凌寒身上和那只剧痛的左脚上。汗水混合着尘土,在两人紧贴的身体间流淌。她们如同两只在巨兽残骸中艰难爬行的蝼蚁,终于挪到了教堂那扇巨大、厚重的橡木门前——门板早已被炸飞了一半,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
一股混合着灰尘、焦木、陈腐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味的气流从门洞内涌出。凌寒心中一凛,立刻停下脚步,将苏明蘅小心地安置在门边一处半塌的圣母像基座后(石像上半身碎裂,只剩下裙裾和基座)。
“别动,等我。” 凌寒的声音低而清晰。她拔出双刺刀,反握在手,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苏明蘅蜷缩在冰冷的石基后,抱着包袱,身体因疼痛和恐惧而不住颤抖。她听着凌寒的脚步声消失在教堂深处,四周只剩下死寂和远处隐约的、象征死亡的声音。孤独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摸索着胸口,隔着布料紧紧攥住那张父母的照片,泪水无声滑落。爹,娘,女儿…还能活着见到你们吗?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突然!
“咣当!” 一声物体坠地的闷响从教堂深处传来!紧接着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短促的闷哼!
苏明蘅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凌寒?!她遭遇了什么?!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想冲进去,可那只剧痛的脚和未知的黑暗让她动弹不得!
就在她几乎要被恐惧吞噬时,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门洞的阴影里闪出,是凌寒!她呼吸略显急促,脸色在月光下异常冷峻,手中紧握的刺刀上,似乎沾染了新的、深色的痕迹。
“里面…?” 苏明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清理了。” 凌寒的回答简洁冰冷,带着一丝杀戮后的余韵。她没有解释那声响和闷哼的来源,但苏明蘅瞬间明白了——这看似“安全”的避难所,也并非净土!凌寒再次为她扫清了障碍!一种混合着感激、恐惧和对凌寒那非人战斗力的震撼感冲击着她。
“能走吗?” 凌寒看向苏明蘅的脚。
苏明蘅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想撑起身体,右脚踝的剧痛让她瞬间脱力,绝望地摇头。
凌寒没有犹豫,俯身,直接将苏明蘅背了起来!苏明蘅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抱紧了凌寒的脖子。凌寒的背脊并不宽阔,甚至有些单薄,却异常坚韧有力。战术背心的粗糙布料摩擦着苏明蘅的手臂,那冰冷的钢牌硌着她的胸口,上面“宁折不弯”的刻痕仿佛透过布料印在了她的皮肤上。
凌寒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苏明蘅不会滑落,双手托住她的腿弯(小心避开了脚踝伤处),迈步踏入了教堂的黑暗。
月光透过破损的穹顶和高窗,在布满瓦砾和倾倒长椅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死亡的气息。圣坛上巨大的十字架歪斜着,受难的耶稣像半掩在废墟中。凌寒背着苏明蘅,脚步沉稳而警惕,像一只行走在古老墓穴中的猎豹,双刺刀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寒芒。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每一处可能的藏身地。
最终,她的目光锁定了圣坛后方,一处被厚重帷幕(已烧焦破烂)半掩着的、通往上方的小楼梯。楼梯尽头,似乎是一个唱诗班的小阁楼。
“上面。” 凌寒低声道。那里视野相对开阔(有观察孔),入口狭窄易守难攻,是当前能找到的最佳位置。
她背着苏明蘅,踏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避免发出过大的声响。苏明蘅伏在凌寒背上,感受着对方沉稳的心跳和温热的体温,听着她轻微的喘息。刚才的恐惧和绝望,在这份坚实的背负中,竟奇异地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依赖。她将脸轻轻贴在凌寒的颈侧,那里有未干的血迹和汗水的咸味,却在此刻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阁楼空间狭小,布满灰尘和散落的乐谱。一扇小小的、破损的彩窗透进些许微光。凌寒将苏明蘅小心地放在一处相对干净、铺着破旧绒垫(可能是唱诗班座椅的残骸)的角落。
“待着,别出声。” 凌寒迅速检查了阁楼入口和几个观察孔(可以俯瞰部分教堂内部和外面废墟),确认暂时安全。她将一把刺刀递给苏明蘅,“拿着。有人上来,别犹豫,捅!” 语气冰冷,如同在教授最基本的生存法则。
苏明蘅颤抖着接过那冰冷沉重的铁器,锋利的刀刃在微光下闪烁。这感觉如此陌生而恐怖,却又带着一种残酷的、赋予力量的真实感。
凌寒则守在楼梯口,如同最忠诚的哨兵。她拿出水壶,再次抿了一小口,然后递给苏明蘅。两人在沉默中分享着这维系生命的水分。
窗外,夜色依然浓重如墨,死亡的交响曲并未停歇。但在这座被炮火撕裂的教堂阁楼里,在这片圣母残影笼罩的角落,两个来自不同世界、背负不同枷锁的女子,获得了一丝宝贵的、喘息的时间。
凌寒胸口的钢牌紧贴着皮肤,冰冷依旧。她望向窗外那片被战火蹂躏的古城,目光穿越废墟,仿佛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爹,娘,女儿找到了一块暂时的落脚石。但这地狱…还远未结束。
背上的重量,脚上的伤,手中的刀…前路依然荆棘密布,血雾弥漫。
苏明蘅抱着刺刀,蜷缩在角落,脚踝的剧痛阵阵袭来。她看着凌寒在楼梯口如同磐石般的背影,月光勾勒出她冷硬的轮廓。包袱里的照片紧贴着心口,父母的影像在脑海中浮现。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为了爹娘,也为了…此刻背着她走出地狱的这个人。
阁楼下,教堂的阴影深处,仿佛有无形的目光在黑暗中窥视。刚才那声闷哼的来源,真的被彻底“清理”了吗?这座伤痕累累的圣殿,究竟是暂时的避难所,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无边的黑暗,吞噬了疑问,也吞噬了这座1900年夏夜中的北京城。只有阁楼里两道交错的呼吸声,在死寂中微弱地起伏,对抗着窗外的无边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