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那句“来杀鬼子的人!”带着冰冷的铁腥气,砸在狭小储藏室凝固的空气里。苏明蘅猛地打了个寒颤,抱着包袱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不是天兵,是杀神!这念头让她恐惧更深,却又奇异地在那双燃烧着寒星的眼眸里,捕捉到一丝支撑她濒临崩溃意志的力量。
窗外,夜色如墨,吞噬了白日炼狱的细节,却放大了声音的恐怖。远处焚烧的噼啪声、零星的枪响、凄厉的惨叫、野兽般的狂笑……汇成一首永不停歇的死亡交响曲,从四面八方挤压着这方寸之地的脆弱屏障。
凌寒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纹丝不动地贴在破窗前,仅余的听觉和第六感绷紧到极限。92式手枪在她手中稳如磐石,枪口幽光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胸口的蚀刻钢牌紧贴着皮肤,那“宁折不弯”的棱角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感。*爹,娘,女儿在这鬼地方了…* 她心中默念,眼神却愈发锐利。
时间在死寂与喧嚣的交错中缓慢爬行。
突然!
一阵踉跄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模糊不清的德语咒骂和呕吐声!是刚才那两个德国兵!他们显然喝得更多了,其中一个似乎醉得厉害,正扶着墙根剧烈呕吐,浓烈的酒气和胃液的酸腐味隔着破窗都清晰可闻。另一个也脚步虚浮,嘴里骂骂咧咧地踢着地上的瓦砾。
他们离储藏室太近了!几乎是擦着墙角而过!
苏明蘅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连呼吸都停滞了。凌寒眼神瞬间冰封,右手拇指无声地打开了手枪保险,身体微微下沉,重心前移,做好了瞬间爆发的准备——一旦他们发现这扇门!
“汉斯!你这蠢猪!快点!” 没吐的那个士兵不耐烦地催促着,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呕吐的士兵含糊地应了一声,似乎想直起身子,脚步却一个趔趄,沉重的身体“砰”地一声撞在了储藏室歪斜的门板上!
吱呀——!
本就腐朽的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门板被撞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一股浓烈的酒臭混合着呕吐物的酸腐气瞬间涌了进来!
苏明蘅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抽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嗯?” 撞门的士兵似乎愣了一下,浑浊的醉眼透过门缝,下意识地朝黑暗的室内扫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凌寒动了!
不是开枪!枪声会引来更大的灾难!她如同捕食的猎豹,身形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瞬间从窗边扑至门后!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捂住了那德国兵因惊愕而张开的嘴,巨大的力量让他所有的声音都闷死在喉咙里!同时,右手反握的军用匕首(从战术背心侧袋抽出)在黑暗中划出一道致命的银线,毫不犹豫地、精准狠辣地刺入了他颈侧暴露的动脉!
“噗嗤!” 一声微不可闻的利刃入肉声。
温热的鲜血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狂喷而出,溅了凌寒半身一脸!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酒臭。
那德国兵双眼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软软地瘫倒在凌寒臂弯里,沉重的身躯带着门板又向内开了一些。
“汉斯?你他妈在里面搞什么?” 外面的同伴等得不耐烦了,骂骂咧咧地朝门口走来,皮靴踩在碎石上咯吱作响。
凌寒的心沉到谷底!尸体还在流血,血腥味浓得无法掩饰!她必须立刻解决第二个!她猛地将怀里正在迅速失温的尸体向前一推,如同丢出一个沉重的沙袋,同时身体紧跟着尸体冲出!
门外的德国兵猝不及防,被同伴的尸体撞了个满怀,浓烈的血腥味和温热的触感让他瞬间酒醒了大半!“Gott im Himmel!(我的上帝!)” 他惊骇欲绝地大叫起来,手忙脚乱地想去推开尸体并抓肩上的步枪!
太迟了!
凌寒如同附骨之疽,紧随着尸体撞出的空档闪身而出!在对方惊恐的目光聚焦到她脸上和那滴血的匕首之前,她的匕首已经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捅进了他因惊叫而张开的嘴巴,刀尖从后颈透出!
“呃…咕…” 最后的音节被利刃和鲜血彻底堵死。他眼中的惊恐凝固,身体僵硬地后仰倒下。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撞门到两个德国兵变成尸体,不过十秒!
凌寒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夜风也吹不散她身上浓重的血腥。肾上腺素在狂飙,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膛。她迅速扫视四周,确认没有惊动其他敌人。还好,最近的喧闹也在几十米开外。
她立刻俯身,动作快如疾风。迅速搜刮两个德国兵身上所有有用的东西:水壶(一个还有半壶)、干硬的黑面包、一小包劣质烟丝、火柴、几枚德国马克银币、最重要的是——两把德制M1879式刺刀(坚固实用)和几十发7.92×57mm毛瑟步枪弹!虽然依旧没有适配92式的9mm弹,但刺刀是极好的冷兵器,步枪弹或许将来有用。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回身,将两具还在淌血的尸体拖进储藏室,用角落的破麻袋和木箱残骸草草掩盖。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令人作呕。
苏明蘅缩在角落,目睹了这比白日击杀日军更加血腥、更加近在咫尺的杀戮全过程。她脸色惨白如纸,牙齿咯咯作响,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看向凌寒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看着一个从血池里爬出的修罗。
凌寒没时间安抚她。她关上摇摇欲坠的门板,用一根断木勉强顶住。血腥味暂时被关在里面,但绝非长久之计。
“水。” 凌寒将搜刮来的一个水壶扔给苏明蘅,声音带着杀戮后的沙哑和不容置疑,“漱口,喝一点。”
她自己则走到相对干净的角落,脱下沾满血污的战术背心外层,用另一个水壶里所剩不多的水,快速冲洗着脸和手臂上的血迹,动作依旧麻利。冰冷的井水(联军控制区可能还有水井未毁)刺激着皮肤,让她因杀戮而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胸口的钢牌在湿透的作训服下冰冷坚硬。
借着破窗透入的惨淡月光,凌寒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苏明蘅那双在黑暗中依旧因痛苦而微微蜷缩的脚上。那肮脏的裹脚布,是此刻除了追兵之外,最大的生存障碍。
“包袱给我。” 凌寒伸出手,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苏明蘅一颤,下意识地将怀里的蓝布包袱抱得更紧,眼神充满戒备和哀求,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世界。
“里面有干净布吗?或者剪刀?” 凌寒直接点明,“你的脚,必须处理。不然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苏明蘅愣住了。处理?她看着凌寒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锐利的眼睛,又低头看看自己那散发着恶臭和剧痛的畸形脚掌。一种巨大的羞耻感和绝望淹没了她。从小被灌输的“金莲为美”的观念,在此刻地狱般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荒谬和残酷。*‘裹脚布之痛不能忘!’* 凌寒母亲的话,仿佛也在拷打着她的灵魂。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那个视若生命的蓝布包袱递了过去,仿佛交出了自己最后一点尊严。
凌寒接过包袱,入手很轻。她快速解开。里面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素色贴身小衣(已有些脏污)、一小包散碎银子、几枚铜钱、一支断裂的玉簪(质地尚可),还有一张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泛黄照片——照片上是一对穿着体面官服和旗装的中年夫妇,面容依稀与苏明蘅有几分相似,眼神中透着旧时代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这应该就是她的父母了。
苏明蘅看到照片,泪水瞬间涌出,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哭出声。
凌寒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一瞬,心中了然。她没多问,迅速拿起一件相对干净的白色小衣,又找到了那支断成两截的玉簪。她拿起较尖锐的一截,用衣角擦了擦。
“忍着点。”凌寒的声音低沉,却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也许是无奈,也许是决心。她蹲下身,靠近苏明蘅。
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苏明蘅羞愧得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凌寒屏住呼吸,眼神专注得如同在拆解一枚炸弹。她用玉簪尖锐的断口,小心翼翼地挑开那早已被血脓浸透、板结发硬的裹脚布边缘。每一下轻微的触碰,都让苏明蘅痛得倒吸冷气,身体剧烈痉挛。
一层…又一层…肮脏的布条被艰难地剥离。当最后一层被挑开时,借着微弱的月光,凌寒终于看到了那被层层束缚下的“真相”。
那根本不是脚!是畸形扭曲的肉团!除了一只畸形的大脚趾勉强向前,其余四趾被生生折断,强行压在脚心之下,脚背高高弓起,骨头扭曲变形,皮肤因长期束缚而惨白发皱,多处磨破溃烂,流着黄水和脓血,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脚踝也因常年受力而显得异常脆弱。
饶是凌寒在战场上见惯断肢残骸,此刻胃里也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生理厌恶和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愤怒瞬间攫住了她!这比最残酷的刑具造成的伤害更触目惊心!*‘姥姥的裹脚布…断骨锥心…’* 母亲含泪控诉的声音在她脑海中轰鸣!这不仅仅是苏明蘅一个人的痛苦,这是刻在整个民族女性身上的千年伤疤!
“呃…”苏明蘅看到凌寒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震惊与厌恶,绝望地呜咽一声,别过脸去,泪水汹涌而出。
凌寒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而专注的决绝。她没有说话,用那件干净的小衣,蘸着水壶里珍贵的水,开始极其小心地擦拭伤口周围的脓血和污垢。动作尽可能放轻,但每一次触碰依旧让苏明蘅痛得浑身战栗。
清理掉大部分污垢后,溃烂发炎的皮肉暴露出来。没有药品,没有纱布。凌寒只能将小衣撕成干净的布条,准备重新包裹——不是为了继续束缚,而是为了保护伤口不被进一步感染,并尽可能提供一点支撑,让苏明蘅能在必要时刻勉强移动。
“我…我走不了的…”苏明蘅看着凌寒的动作,绝望地摇头,声音嘶哑,“这脚…废了…”
“废不了!”凌寒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斩钉截铁地打断她。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绝望的力量。“骨头断了,人没死!心没死!就能走!” 她想起了父亲在工厂事故后,拖着伤腿咬牙复健的日子。*‘寒丫,骨头缝里都嵌着钢钉!’*
她动作利落地用干净布条将那双惨不忍睹的脚掌松松包裹起来,避开了最严重的溃烂处,在脚踝处打了个牢固的结。虽然依旧疼痛,但比之前那种窒息的束缚感好了太多。
“试试动一下脚趾。”凌寒命令道。
苏明蘅咬着牙,尝试着。剧痛依旧,但那只唯一能活动的大脚趾,竟然真的微微弯曲了一下!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被遗忘的、属于脚掌本身的知觉,伴随着剧痛传递回来!她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那被白色布条包裹的脚。
“看,能动。”凌寒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像一道微光,刺破了苏明蘅心中最深的黑暗。“以后每天动。只要能动,就能站起来。能站起来,”她盯着苏明蘅的眼睛,“就能活下去!”
苏明蘅呆呆地看着凌寒,看着她脸上尚未洗净的血迹,看着她冷硬如岩石的侧脸,看着她那双在黑暗中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恐惧、羞耻、绝望、痛苦…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涌,最终,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却真实的希望,如同石缝里挣扎出的小草,顽强地探出了头。她颤抖着,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凌寒将剩下的干净布条、半截玉簪(作为简易工具)、散碎银钱重新包回包袱,连同照片一起塞回苏明蘅怀里。“收好。”
做完这一切,凌寒才重新穿上战术背心,拿起那两把缴获的德制刺刀,插在腰后便于取用的位置。她再次回到窗边,警惕地观察着外面。掩埋尸体的地方散发出更浓的血腥味,这里不能再待了。
“我们得走。”凌寒低声道,目光投向废墟深处更浓重的黑暗。“在天亮前,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苏明蘅抱着包袱,感受着脚上那虽然依旧疼痛却不再令人窒息的束缚,看着凌寒在月光下如同磐石般的背影。恐惧并未消失,但一种奇异的依赖感,混杂着对那双天足和钢铁意志的震撼,在她心底悄然滋生。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扶着旁边的木箱,尝试着,极其缓慢地,想要站起来。
凌寒听到动静,回过头。她没有立刻去搀扶,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明蘅咬着牙,额头渗出冷汗,一点点地、摇摇晃晃地,试图依靠自己的力量撑起身体。那努力的样子,笨拙而脆弱,却透着一股子倔强。
月光透过破窗,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储藏室内,血腥与腐臭交织。储藏室外,是1900年北京沦陷后无边无际的恐怖长夜。
凌寒胸口的蚀刻钢牌紧贴着心脏,冰冷而坚实。她看着苏明蘅那双在白色布条包裹下依旧微微颤抖的脚,又望向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地狱。
爹,娘,这地狱,女儿看见了。
这脚上的枷锁,女儿也看见了。
她缓缓握紧了腰后的刺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那就…先从这地狱里,撕开一条血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