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与月光的考场
模拟考的铃声像生锈的齿轮,在走廊尽头吱呀作响时,宋砚辞正用指尖碾着准考证边角。纸张被磨出毛边,像她此刻没什么起伏的心跳。考场在三楼最东侧,推开教室门时,消毒水混着旧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她扫了眼贴在黑板旁的座位表,自己在第三排靠窗,而紧挨着她右手边的名字——池憬。
笔尖在准考证背面无意识地划了道印子,像一道突兀的折痕。
池憬是在开考前五分钟进来的。她依旧扎着低马尾,发尾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白色校服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整洁。她习惯性地先看向座位表,目光在看到“宋砚辞”三个字时,停顿了半秒,随即若无其事地走向自己的位置。
两人的课桌间隔不过三十厘米,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翻动文具袋的声响。宋砚辞把笔盒放在桌角,余光里映出池憬拿出的透明文件夹,里面整整齐齐地夹着准考证和2B铅笔,甚至还备了一块新橡皮,方方正正地摆在右上角。
这很“池憬”。永远井井有条,永远沉稳得像一潭深水。
宋砚辞垂下眼,盯着自己有些磨损的笔盒。里面除了笔,还躺着半块用了很久的橡皮,边角已经被磨得圆润。她深吸一口气,将额头抵在微凉的准考证上,试图把那些莫名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卷子发下来了。是数学,她曾经最擅长,也最容易在池憬面前“请教”的科目。可现在,那些函数图像和几何图形在她眼里都变成了模糊的色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畅。
她能感觉到身边的人坐得笔直,握笔的姿势标准而稳定,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轻而流畅。这声音曾让她安心,觉得只要靠近池憬,连空气都是温柔的。可现在,这声音却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她神经上。
“唰——”
池憬翻卷子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考场里格外清晰。宋砚辞下意识地转头,视线不偏不倚地撞上了池憬的目光。
四目相对。
池憬的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曾经让宋砚辞觉得像含着月光的眼睛,此刻隔着三十厘米的距离,显得有些遥远。
宋砚辞先移开了视线,像被烫到一样,心脏猛地一缩。她低下头,假装认真地盯着卷子上的第一道选择题,指尖却因为用力而泛白。
时间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中流逝。宋砚辞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可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很多画面——车祸后医院的白色天花板,父亲扔在床头柜上的现金,宋银叶给她热可可时温暖的手,还有……很久以前,池憬侧过头给她讲题时,发梢扫过她手背的痒意。
那些画面像碎片一样混乱地闪过,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她烦躁地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啪嗒。”
一声轻响。
宋砚辞愣住了。是橡皮,她那块用了很久的橡皮,从笔盒边缘滑落,滚到了池憬的课桌下。
空气瞬间凝固。
她能感觉到池憬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听到对方弯腰捡东西的声音。几秒钟后,一块带着淡淡橡皮屑味道的旧橡皮,被轻轻放在了她的桌角。
“给。”池憬的声音很轻,几乎像耳语。
宋砚辞没有立刻去拿。她看着那块橡皮,又看了看池憬放在桌上的手。那只手依旧纤细,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池憬似乎都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才终于伸出手,捡起了那块橡皮。指尖触碰到池憬指尖的瞬间,一股微弱的电流窜过,让她猛地一颤。
“……谢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
池憬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重新拿起笔,继续答题。
考场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宋砚辞握着那块失而复得的橡皮,掌心微微出汗。她能感觉到身边人的存在,像一个温暖的光源,却又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墙。
她曾经那么渴望靠近这束光,为此不惜改变自己,卑微到尘埃里。可现在,经历了那么多事,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对什么都不再在意了。可当这束光再次以这样近的距离出现在身边时,心底那片早已荒芜的地方,却还是不可抑制地,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只是这涟漪,很快就被更深的无力和悲哀覆盖。
她和池憬,终究是不一样的。一个在泥沼里挣扎着想要活下去,一个在阳光下活得明亮而坦荡。那场车祸不仅带走了她的母亲,也带走了她去喜欢任何人的资格和勇气。
宋砚辞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重新看向卷子。那些曾经让她头疼的数学题,此刻却成了最好的避难所。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公式上,仿佛这样,就能暂时忘记身边那个人的存在,忘记那些早已被碾碎的、关于月光和喜欢的心事。
交卷铃声响起时,宋砚辞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收拾好东西,没有看身边的人一眼,就快步走出了考场。
走廊里人潮涌动,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试题。宋砚辞逆着人流走着,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她短发的发梢上跳跃。她的眼神依旧黯淡,背影依旧单薄,只是紧握在手里的那块旧橡皮,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而在她身后的考场里,池憬看着宋砚辞匆匆离去的背影,手里还握着那支没来得及放下的笔。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触碰时的微麻感。窗外的阳光落在她脸上,映出她眼底复杂的情绪,像一潭被投入石子的深水,久久未能平静。
这场短暂的同场考试,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两人之间,激起了一圈微小的、很快又归于平静的涟漪。只是这涟漪之下,那些沉寂已久的心事和秘密,是否真的能永远被埋葬在时光的尘埃里?没有人知道。
砚边语,池畔音
分班名单张贴在公告栏时,宋砚辞正被宋银叶牵着去买新学期的文具。塑料袋子里装着新买的笔记本,封面上印着沉默的远山。她隔着人群瞥了眼红榜,自己的名字下面,紧挨着的正是“池憬”。
心脏像被旧毛衣针轻轻勾了一下,不疼,却泛起细密的痒。
更让她指尖发凉的是开学第一天。新班主任是个戴金边眼镜的中年女人,点完名后扶了扶镜框,目光落在后排的池憬身上:“池憬同学,你的英语成绩在班里比较靠后,需要找个同学帮你补习。”
教室里静了几秒。宋砚辞下意识地低下头,盯着课桌上一道陈年的划痕。她知道自己的英语是年级前列,这是以前为了能“请教”池憬数学时,偷偷下的苦功夫。
“宋砚辞。”班主任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你英语成绩很好,以后就由你负责帮池憬补习吧,每周三次,晚自习后留在教室半小时。”
空气瞬间凝固。宋砚辞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其中一道,来自斜前方那个熟悉的低马尾。她攥紧了笔,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却只能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好。”
第一次补习是在周三晚自习后。教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人,日光灯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只有远处的路灯投进一点昏黄的光。
池憬把英语课本和练习册摊在桌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她没说话,只是将卷子推到宋砚辞面前,上面用红笔标着刺眼的分数——58分。
“这个时态……”宋砚辞开口,声音有些发紧,她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看向卷子,“过去完成时的结构是had+过去分词,你看这道题,主句用了过去式,从句的动作在主句之前发生,所以要用had left……”
她讲得很仔细,每一个语法点都尽量拆解成最简单的例子。池憬听得很认真,时不时会拿出笔在笔记本上记下来,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宋砚辞的声音和池憬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这场景像极了很久以前,只是那时是宋砚辞拿着数学题请教池憬,现在却颠倒了过来。命运真是奇怪的编剧,总能把曾经的渴望和卑微,用另一种方式,重新推到面前。
“这里我还是不太懂。”池憬突然指着一道完形填空题,眉头微蹙。她的指尖停在一行英文上,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宋砚辞凑过去,两人的肩膀不经意间碰到了一起。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香味飘进鼻腔,和记忆里的味道重叠,让她瞬间有些恍惚。她猛地往后缩了缩,拉开一点距离,才开口讲解:“这个空需要根据上下文选,前面说她很紧张,所以这里应该是‘心跳加速’,用pounding……”
她能感觉到池憬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一丝探究。自从剪了鲻鱼头,很多人都对她的新发型表示过惊讶,只有池憬,从未当面提起过。
“你的头发……”池憬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剪得很利落。”
宋砚辞的动作顿住了。她没想到池憬会主动提起这个。她摸了摸自己的短发,指尖触到坚硬的发茬,像触到自己故作坚强的外壳。“嗯。”她淡淡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池憬也没再追问,只是低下头,继续看题。
补习持续了一个多月。每周三次的晚自习后,成了宋砚辞最矛盾的时光。她渴望靠近,又害怕靠近;她想保持距离,却又忍不住在讲解时,偷偷观察池憬的表情。
池憬的英语有了明显的进步,第二次小测时,分数提到了72分。发卷子那天,她难得地对宋砚辞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谢谢你,宋砚辞。”
那个笑容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间照亮了宋砚辞心里某个阴暗的角落。她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不用谢,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
然而,平静之下,总有暗流涌动。
那天晚上补习结束,宋砚辞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池憬突然叫住了她。
“宋砚辞。”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池憬站在灯光下,低马尾的发梢微微晃动,眼神比平时更亮一些。“我听说了……你妈妈的事。”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对不起。”
宋砚辞的心猛地一沉。那些被她拼命压抑在心底的伤痛,像被掀开了一道口子,瞬间汹涌而出。她看着池憬,看着她眼里那片真诚的歉意,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对不起?一句对不起,能让妈妈回来吗?能让那些噩梦般的夜晚消失吗?
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攥着书包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那些被触碰的、血淋淋的伤口。
“我……”池憬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宋砚辞打断了。
“没事。”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都过去了。”
说完,她不再看池憬,转身快步走出了教室,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灯光。
夜晚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凉意。宋砚辞走在空旷的操场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以为那些伤痛已经结痂,可当池憬轻轻说出那句“对不起”时,她才发现,那道疤只是被她用沉默和冷漠伪装起来,底下依旧血肉模糊。
她不知道池憬站在教室里,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眼神里是怎样的复杂情绪。她只知道,有些伤口,是永远无法被一句“对不起”抚平的。而她和池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性别的鸿沟,还有那场改变了她一生的车祸,和那些永远无法释怀的过去。
操场上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风吹得有些晃动。宋砚辞抹了把眼泪,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星星很少,只有一弯残月挂在天边,像一道冰冷的伤口。
英语补习还在继续。她们依旧每周三次在晚自习后留在教室,宋砚辞依旧认真地讲解,池憬依旧认真地听讲。只是那次之后,她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池憬不再提起宋砚辞的妈妈,宋砚辞也更加沉默,讲解时的声音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砚台里的墨汁依旧在流淌,池边的月光也依旧清冷。只是这一次,当宋砚辞看着池憬低头记笔记的侧脸时,心里不再是纯粹的喜欢和渴望,而是多了一层厚厚的茧,和一道深不见底的、关于失去和伤痛的鸿沟。
而池憬,在低头的瞬间,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她看着宋砚辞讲解时专注的眼神,看着她利落的短发在灯光下投下的阴影,突然觉得,这个曾经小心翼翼喜欢着她的女孩,如今像一块被打磨过的砚台,表面坚硬而沉默,内里却藏着无人知晓的、深沉的纹路。
她们的世界,因为一场意外的分班和一次刻意的安排,再次有了交集。只是这交集之下,涌动的不再是少女懵懂的情愫,而是被生活打磨后的沉重和疏离。未来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但至少此刻,在这间安静的教室里,砚边的低语和池畔的微响,还在继续着这场未完待续的事情.
砚池映月,共赴星河
初三下学期的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与试卷油墨混合的焦灼气息。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减少,像悬在头顶的沙漏,催促着所有人往前奔跑。宋砚辞的课桌上堆满了复习资料,英语试卷的边角被她反复摩挲,留下细密的折痕。她依旧留着利落的鲻鱼头,只是在熬夜刷题时,会用一根黑色发带将额前的碎发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神里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她的志愿表上,第一栏填着市重点高中“明远中学”。那是她妈妈还在时,常挂在嘴边的学校,说那里的图书馆有整整一面墙的落地窗,阳光好的时候,看书像坐在云端。这个志愿,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包括每周依旧为她补习英语的池憬。
池憬的英语成绩在宋砚辞的帮助下突飞猛进,最近一次模拟考,已经能稳定在优秀线以上。她依旧是那个沉稳的女生,只是在埋头刷题的间隙,会不经意间抬起头,目光越过课桌,落在斜前方那个奋笔疾书的身影上。
宋砚辞写字很快,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带着一种节奏感。她偶尔会停下来,用指尖轻轻按压太阳穴,眼神里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很快又会重新投入到题目中。池憬注意到,她的校服袖口总是卷得很高,露出纤细的手腕,那里戴着一块样式老旧的银色手表,秒针无声地转动,像在记录着什么。
冲刺的日子枯燥而漫长。教室里永远亮着灯,连空气都仿佛凝固着紧张。宋砚辞和池憬的交流,依旧停留在英语补习的范畴。“这个语法点再记一遍”“这篇完形填空的逻辑需要注意”,除此之外,便是长久的沉默。
直到那天晚上,自习课结束后,宋砚辞留在教室整理错题本,池憬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却看见她趴在桌上,肩膀微微颤抖。
“宋砚辞?”池憬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宋砚辞没有抬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声音带着明显的鼻音。池憬这才发现,她的眼眶是红的。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池憬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关切。
宋砚辞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抬起头。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角还残留着泪痕。“没事,”她低声说,“就是……有点累。”
看着她强装镇定的样子,池憬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那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心疼的感觉。她想起宋砚辞手腕上的旧手表,想起她偶尔在讲题时,会下意识地抚摸那块表,想起办公室门口听到的那些关于她妈妈“离开”的话。
“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池憬在她身边坐下,声音放得很轻,“你已经很努力了。”
宋砚辞没说话,只是看着摊开的错题本,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写满了批注,字迹工整得有些刻板。“我想考上明远,”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坚定,“我妈妈……她以前希望我去那里。”
这是她第一次,在池憬面前提起关于妈妈的期望。
池憬愣住了。明远中学,那也是她填报的第一志愿。她原本以为,以宋砚辞的成绩,考上明远毫无悬念,却没想到,这背后还藏着这样的心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