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古代小说 > 不知为何名也
本书标签: 古代   

第一章

不知为何名也

宣和六年,农历六月初一。

行至兴庆府边境,距启程已过去了四个月,料峭时节也离了很远,成山的棉褥反而成了累赘。簪缨隔三差五便叨着要弃一些赘余,说是御赐的陪嫁,弄巧成拙,反而苦了那几匹瘦骡子,却也未能实践。

颠簸数日,终得以隐隐见到西夏边境。嵌在山谷中的这一小撮和亲队伍,终得以重见天日,身向那畔,近在咫尺。于是便趁着残月生起火来,烧着几盅甜酒,十来号人密密匝匝地围成个圈子,相谈甚欢。

贺锦衣裹着一层大红毛呢金包边裘衣,慵慵地咂着一枚瓜子仁,两腮腾起浓郁的绯色,便如那青冥浩荡中一缕烟霞,不失为点睛之笔。这时便有人打趣道:“锦姑娘莫要再饮了,太子殿下还有半柱香功夫就到啦!”忽而整个人战栗一瞬,眼神都变得清明了许多,众人不禁前仰后合笑成一片。

“去去去,我家姑娘可是由得尔辈取笑的?”簪缨没好气地道,一边将贺锦衣身上裘衣裹紧了些:“我家姑娘不过这晌醉了,等到醒了,看我如何告你们的状!”

“哈哈哈,你家姑娘一日十二个时辰,能有两个时辰醒着就不错哩!”

说这话的是一个络腮胡子驼峰鼻车夫,其面相可谓是凶神恶煞青面獠牙不怒自威,簪缨却不在怕的:“想来还是姑娘心慈手软,由得你趁人之危说出这般话来,我家姑娘只是不想伤了和气,这便就主仆不分为所欲为了!”

“簪缨!”

“姑娘,你瞧他们……”簪缨怵怵地闭上嘴,心里却越发觉得不公。细细数来,自打贺锦衣六年前入了丞相府,她便侍候左右,二人同吃同住形容手足。

如今见到自家主子被下人调笑,自然是容忍不得。

不过她二人如今境况,也是由不得自身。时至今日簪缨仍是搞不明白,贺锦衣为何放着好好的相府小姐不做,偏要替十四公主远嫁陇南,她二人失了庇佑岂非人人可欺?更何况陇南国主年逾六旬,油尽灯枯,加上太子多年寝疾,如今代上司职的便只有一位近臣。

陇南的风,遒劲而苍烈,它肆无忌惮地猖獗着,在这片墨色点染的天际下。每一寸丘壑都被吞噬着,沙石肆意飞舞,如无影乱矢般拍打在帐布上。

此时已是丑时,贺锦衣却睡不着,仿佛在思考些什么,掀起眼眺望着远处的天空。

诡谲云涌间升腾起一种荒谬的亲切气息,贺锦衣哑然失笑。陇地夜长,亦或是绵延的山脉遮住了视线,东方的鱼肚白迟迟未能泛起。

她有些倦了,两根手指轮番敲打着一侧太阳穴,却未见清明几分。她蜷坐在卧帐的一角,身上压着大氅,透过缝隙察看着那些似有似无的光晕变幻。

依稀记起施夫人爱怜地抚上她半侧粉颊,如同捧起一朵蓄蕊的牡丹——那是她恩逾慈母,情系骨肉的师娘,在三月前的一场朝政更迭中遇刺,回天乏术,撒手人寰。

而施拯也被别有用心之人举众弹劾,无端之事层出不穷,官家盛怒之下意欲将其革职,施拯百口莫辩,只得哑巴吃黄莲,郁郁不安。

变故突如其来,施府上下顿时措手不及,惶恐不安。恸哭声弥散在每一丝空气中,揪得人心里发紧。

直到某天,为平息陇南势力,施拯视如己出的义女贺锦衣挺身而出,自请和戎,以结秦晋之好,示山河盟约。

官家正因膝下无人而忧思难寐,又觉滥竽充数之举断不可取。而贺锦衣自幼受宫规熏陶,可谓雪中送炭,大喜过望之下,当即将其收为义女,册封为公主——只不过这时,贺锦衣提出了一个请求。

她匍匐于朝堂之上,掷地有声道:“臣女奏请官家,册封臣女为昭泠。”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可炸了锅:这这这这,这简直是大逆不道!从古至今,哪有自己封自己的?

不过无论如何,官家也只得面色铁青地默许。

毕竟她可是绝无仅有的救命稻草。

于是施府便被允了一座京中的大宅子,连带勾销过去种种“失职之咎”,全身而退。贺锦衣可谓功不可没。

施拯老泪纵横,竟是一夜间尽生华发,仿佛苍老了十余岁。施桉心酸不已,却也无能为力,唯有整日吃斋念佛,祭先拜祖,以求积些功德,护佑义妹平安顺遂。

贺锦衣阖上双目,不愿再回忆这些。陇地山高路远,少不了颠簸周转,加上水土不服,她自打入春以来就病了好几场。

唇齿间的干涩使她不得不

她便用手肘强撑着一侧身子,另一只手紧紧抻着一件金丝挂边山羊皮裘衣,缓缓起身,一阵酥麻感从下肢袭来。她稳了稳身,将瀑布似的乌发梳拢到头顶,零碎的发丝从指缝间溢出。

看到簪缨在睡梦中咂了咂嘴,许是没有丝毫察觉,便闪身出了卧帐。

“唰”

“唰唰”

一阵尖锐的嘶鸣划破夜空,一匹棕色鬃毛马应声倒地,撅几下蹄子便没了声息。紧接着是骤然亮起的营帐,铜釭上跳动的火苗影影绰绰,斑驳而凌乱的昏黄覆在上面,远远望去,如同山谷中散落的金粒般熠熠生辉。

“有山匪!”

“快,快备刀!”

贺锦衣心下一紧,这山匪来得不是时候,此处距离边境不过十余里地,更何况深山老林,灾劫祸难,按理是不应发生的;除非有人筹谋……或者说,这群人就是冲着她来的!

帐外,铁器碰撞声不绝于耳,猩红色的猎火如山洪一般汹涌而来。几个汉子还在睡梦中,两腮的酒气尚未褪去,便在无意识中草草毙命了。

贺锦衣不禁联想起前夜的涌动着的欢笑着的火苗。汉子们把着滴血的牦牛肉串,伸进柴火堆里,打个圈儿裹上一层火焰,那香味儿便粘在她心上。簪缨兔子似的探出鼻子,不一会又把脸埋在她身上。她说:阿姐,我饿了。

贺锦衣顺毛似的摸着她的头:乖,等到了陇南国,阿姐天天带你吃牛肉串。

黑暗中簪缨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须臾,身上响起一个闷闷的声音:我还想吃板栗烧肉,清炖鲢鱼……还有施大人每日下朝带回的桃花酥……我还想吃……

贺锦衣停下玩弄着发丝的手指,这一刻她有些茫然,不过,她早已不是刚出榆关时,那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风声呢喃。

她回过神来。

劫亲这种事按理来说,是不应在这种地方发生的,除非是有第三方从中作古,等待着一个断绝两国友好往来的契机。

怀着这种目的的人,大多都是对上不满,亦或是殊死一搏岌岌可危之类。并且还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那么,能在极短时间内精确找到她这位“新任皇妃”的,便只有那些滞留在陇南的外交使者了。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名字。

廖时安。

倘若是他的话,自己这岂不是得救了?

意识率先替她否认了这个想法。她是领教过这个老古板的墨守成规的,这人脑子里镶的是块顽石,可谓是仁义礼智的第一代言人。

即便是后宫妃嫔的爱犬叼走了他的一只靴子,他也会毕恭毕敬地奉上另一只。更是断不可能有僭越调兵的胆量。

那此人又会是……

一件冰凉的硬物忽然触抵在脖颈上。

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身后那人起伏的胸口,沉闷的气息烫在她耳根上,肩膀上强悍的握力更使她动弹不得。

她的后脑勺正抵在一块坚实的腱子肉上,摩挲之间,头皮上竟生出了一层冷汗。那是一种铜墙铁壁般的触感,是无需言语便能达成的强大威慑。

就像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在硬化,每一股血流都在深蓄,恐惧占据了她的身体支配权,内心深处的嘶喊,也在漫漫长夜的催化下,化成了一滩静默的水。

帐外的风声慢慢哑了下来,那人手上的力道却丝毫不减。山谷中兵刃交接的嗡鸣声,骡马的嘶叫声,皮肉的剥裂声混杂在一起,变得渐渐清晰起来。

沙土的厚重气息也滚上一层咸腥,像被赋予了生命力一般,溜进卧帐的布隙,直直地灌进贺锦衣的鼻腔中。蹙眉屏息间,记忆再次被染成深红色。

铺天盖地汹涌着的是恐惧,还是恨意?

汗水深藏在她手心的纹路中。

那柄凌压她思绪的刀,也正缓缓逼近咽喉。

刹时,一抹亮白色映入眼帘。

刀柄镶银!

上一章 引子 不知为何名也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