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锦衣年纪尚幼时,施拯常向她描述任秦州巡检使时经历的奇闻逸事。虽说是文官,施拯对战场上的事却知无不晓。
十一岁那年的中秋节,小小的她爬上施府后院最高的一棵柿子树,骑坐在最粗壮的一条枝干上。
这个季节的柿子还未熟透,颗颗青里透红,如同含羞露怯的新娘,煞是可爱。
施夫人一直念着晾柿饼,为此甚至专在院子里清出了一块空地。乌鸦们也对那一树青红痴心的很,时不时就要来饱食一顿。施夫人眼看着被糟蹋的柿子,心里急的不行。幸好她有一个野性子的孩子,攀爬到树上,在那最高的枝丫上,用红布条缠上了三五个风铃。
秋风吹拂,柿子树零隆作响,偷窃柿子的“盗贼”再不敢靠近。
贺锦衣自豪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如此,她也能替师娘分忧了。
施拯总是悄无声息地行至树下,微微扬起头:“阿锦,你在看月亮吗?”
贺锦衣头也不回地答道:“在看柿子。”
施拯爽朗的笑声响彻了整个院子:“看柿子做什么,你若喜欢,师父买来给你。”
贺锦衣摇头:“师娘种的柿子,师父自然是买不来的。”
“是啊,买不来,可十五的月亮,师父更买不来。”
施拯极为少见地卸下了往日的长辈架子,脚踩一寸旁枝,手拄一端枝干,竟也翻身上树。满树的叶子跟着簇簇作响。
地动山摇中,贺锦衣的心脏几乎要飞出来了:“师父!若是这树被压坏了,师娘一定会怪罪的!”
“啧,她怪罪我的次数还少吗?便是怪罪了千百次,也不差这一次了,以后怪罪的日子还多着呢……”施拯把眉头拧成一个八字,小声嘀咕着,“况且,师父今日雅兴,就当是陪阿锦玩儿,管他什么柿子树李子树的……”
柿子树不情不愿地弯下了脊背。
“师父,你饮酒了?”
“胡说!”施拯使大劲抿了一下鼻子,见四下无人,又神秘地揽过贺锦衣,压低声音道:“可别叫你师娘知道了。”
中秋这天的月亮如明玉般清润动人,更是不加遮掩地丰满着身子,懒洋洋地倚靠在一抹靛青色的云彩上。
望月怀远,天涯共此时。
顺着施拯的视线,贺锦衣遥望着远方。一片深蓝之下,做生意的商贾倚着门框打盹儿,失恃的孤儿蜷在巷口酣睡,大大小小几十座新观香火正盛,钟磬不绝,进进出出的多为开封城内豪富人家,求姻缘,求子嗣等等,观门外尚有几座未竣工的石塑,最大的一座,乃是仿照徽宗形制雕琢的。底座上更是一排鎏金大字“教主道君皇帝”。
明月含笑着,为这人世间的一切默默增辉。
“阿锦,你还记不记得安儿?那日学政考察他课业,他支支吾吾对不上。学政知道他的一副好嗓子,便要他当着你们面儿唱一曲作罚——”
贺锦衣点点头:“是《水调歌头》。”
秋风擦过这一老一小的耳畔。施拯也有模有样地拍打着大腿,抑扬顿挫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师父的调子不对。”
施拯眉头一皱:“怎么不对了?”
“不如哥哥唱的好听。”
施拯有些不满:“施安唱得,我便唱不得?”便把头扭向一边:“你哥哥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我便给他唱歌儿听,哪有什么调子对不对准不准的说法。”
转朱阁,低绮户。
施拯似又在自言自语:“阿锦,你要知道秦州的月亮,并不似中原这般,而是弯的。”
又用手比划出一道:“就像陇南的弯刀一样,那里的吐蕃人最擅长使这些。即便有人策马疾驰,只要轻轻一俯身——”施拯作出俯身的动作,手里仿佛真的握着一柄弯刀,“便朝着那马蹄子顺势一勾,连人带马,准摔个底朝天。”
贺锦衣目不转睛地看着:“真的?”语气带着几丝怀疑,“可我见叔叔伯伯们操练的时候,没人使过这种东西。”
“那等阿锦长大了,一定要到陇南亲眼见见。”施拯似在回忆,又似在畅想:“刀刃的长度,刀鞘的材质,都与陇南人的身份地位有关,最高级别的一种,也是陇南故国皇族的象征,叫做刀柄镶银。”
随即便像变戏法似的,手里真的多出一枚小巧的刀柄。那刀柄通体深棕色,油亮细腻,一面雕刻着飞龙纹饰,一面雕刻着凤凰图样。飞龙的鳞片,凤凰的羽毛,都通体附着一层银膜。飞龙的口中,衔着一块乳黄色的玉石。
贺锦衣不禁有片刻失神。
架在她脖子上的这把弯刀,刀刃修长,寒光明锐,竟是如出一辙的刀柄镶银!
千钧一发之际,贺锦衣猛然抬手,三支蓄势待发已久的袖箭,齐刷刷地直冲那人面门!
那人似一惊,果断扬刀格挡,伴随着三声清脆的“喀啦”,刀刃上飞溅出一片橙红色的火星,强大的推力使那人踉跄了几步。回首间,她袖中顺势再次甩出三支暗箭,那人闪身而避,身后置放的御赐瓷杯应声碎裂。杯盖“哐当”摔在地上,咕噜噜地转了几个圈。
果然是好身法!
那人却好似失了刺杀的意图,微微喘着粗气,一手提着弯刀,一手拄着墙壁,缓缓抬头。
所有嘈杂声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刹那间,贺锦衣对上一双修长而深邃的眼睛。
凌厉的目光与她眸中的怯色交织着,似要直穿她的内心,把她所有的酸甜苦辣都捞出来尝一遍。
唯有一颗赤裸的心脏跳动着,如同她心湖中唯一的桨。
那双眼睛却又是不掺杂质的亮,仿佛稚气未脱,沐浴过陇南风土后仍能全身而退,又像是青稞酒最上层浮动的醇浆,契合着裹在野性下最能直击灵魂深处的回甘。
但实际上她也只看得到那一双眼睛——黑色面罩上若隐若现的轮廓,正竭尽全力勾勒出一个青年的俊朗面容。
分明是一双胡人的眼,却澄澈似中原的川。
“你是大宋公主。”
音色清亮,尾音杂糅着陇南口音的醇厚。
“是。”贺锦衣不假思索地答道,手心却泌出了一层细汗。
依身型来看,这人比吐蕃族汉子纤瘦些,行动也要更灵活些,作风也并不如传闻中的陇南人那般野性杀伐;但面前的青年,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掩盖不住的血性,与中原人骨子里的儒气却有天壤之别。
对面略一沉吟,轻轻地笑了一声:“你不是。”
一只无形的手掌仿佛覆盖在她背上,连揪着她的五脏六腑几欲脱离肉体,汗毛倒竖。
两国和亲事关重大,倘若冒名顶替一事被对方察觉,落得个欺君罔上的罪名不说,于朝廷而言更是唇亡齿寒。
而此人心思缜密,反应迅捷,绝非寻常山匪!
贺锦衣定了定神:“我特奉父王诏书来此,是今上钦许的联姻人选,不知阁下莅临,招待不周。”
“招待不周?”那人嗤笑,眼中闪过一丝戏谑,“老东西舍不得他的宝贝女儿,又守不住秦州隘口,真当挖几道水沟就能淹死陇南铁骑?”
“阁下莫非是忘记了,前不久秦凤路一带地动,几百亩耕地尽毁于一旦。”贺锦衣不紧不慢道:“辽国势力日益猖獗,我大宋首当其冲,想必陇南国也不想成为马下卒。”
“契丹人疲于应对临昌侯,无暇西顾。阁下不妨猜猜,若我大宋撤兵,辽国军队主力又会转移到何处?”
那人脸色一暗,刀刃上的嗡鸣渐渐褪去。贺锦衣嘴角轻扬,一字一句如同蚀骨削肉的利刃:“秦州的粮草,怕是并不足以支撑军队东征吧。”
“杀了我,与宋王室结仇,百害而无一益。”
透过面罩,那人变幻莫测的脸色清晰可见。
风势又起,帐顶摇摇欲坠,连带着支撑在周围的三十五根木竿吱呀作响,仿佛要将行帐连根拔起。
沉默了半响,他缓缓开口道:“我非要杀你,是廖先生委托,说无论如何也要助你度过此劫。”
廖先生……廖时安?救人?
贺锦衣表示不信。
谁知那人理了理衣袖,又指了指角落,仿佛无事发生:“黎明破晓时,陇南皇军会赶来接应,到时姑娘只需咬死遭遇山匪一事,廖先生自有办法。”
末了,还要补上一句:“就怕是委屈了姑娘。”
这一番话搞得她晕头转向,可谓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廖时安,记忆中那个话都说不全的文弱书生,什么时候也会调兵遣将了?
还有,“委屈了姑娘”是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