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瓷

门铃响起时，米莉正踮着脚往烤箱里放新烤的玛德琳蛋糕。蓬松的面糊在贝壳状模具里膨胀，焦糖色的边缘泛着诱人光泽，烤箱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只振翅欲飞却被无形丝线牵绊的蝶。李非在水槽边冲洗蓝莓，水珠溅起时听见玄关传来皮鞋叩击大理石地面的声响，那节奏沉稳得如同父亲公文包里永远装着的怀表——嗒、嗒、嗒，每一声都精准得令人窒息。

"爸？"米莉转身时撞翻了糖粉罐，雪白色的粉末簌簌落在烤盘边缘，将刚出炉的甜蜜瞬间染成一片荒芜。父亲站在厨房门口，深灰色西装笔挺得像是刚从意大利定制店取出，鳄鱼皮公文包的金属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目光扫过米莉沾着面粉的鼻尖，掠过墙上贴满的烘焙失败作品照片——焦黑的戚风蛋糕照片用粉色胶带歪歪扭扭贴着"第一次尝试"，塌陷的舒芙蕾旁画着李非补上去的卡通哭脸。最终，那道目光定格在李非慌乱擦拭围裙的手上，嘴角扯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是小李啊。"父亲的手掌重重拍在李非肩头，后者手中的蓝莓篮险些跌落。米莉注意到父亲袖口露出的百达翡丽表链，表盘上的罗马数字在晃动中折射出冷硬的光。"当年就觉得你踏实，没想到真把我家丫头照顾得这么好。"他的视线扫过米莉褪色的家居服，领口处还留着上次烘焙时的巧克力渍，语气里带着长辈对晚辈的赞许，"演艺圈那种地方，早该断了念想。现在这样多好，找个好归宿，相夫教子。"

瓷碗在米莉手中发出细微的震颤。她忽然想起十二岁生日那天，父亲从瑞士带回的限量版八音盒，旋转的芭蕾舞者永远重复着同一支舞，发条拧到最紧时会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想起十六岁被撕碎的戏剧社报名表，纸屑混着雨水泥泞，如同此刻散落在地的蓝莓，紫红汁液在米白色瓷砖上蜿蜒成血痕，每一滴都映出父亲皱眉的倒影。李非试图牵住她发凉的手，指腹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却被她不着痕迹地抽回，指尖残留的余温与父亲话语中的寒意形成尖锐对比。

"爸，我去煮茶。"米莉转身时撞翻了调料架，花椒与八角滚落在地，香气辛辣刺鼻。父亲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带着熟悉的优越感："还是毛毛躁躁的性子，得让小李多担待。"这句话像把生锈的钥匙，打开记忆深处所有被锁闭的盒子——钢琴考级证书被锁进保险柜时，父亲转动密码锁的指节泛白；志愿填报时钢笔尖刺破纸面的撕裂声，混着他说"金融才是正经专业"的斥责；还有每次试镜失败后，父亲那句"我早说过"在空荡荡客厅里的回响，声波撞在水晶吊灯上，碎成无数细小的利刃。

紫砂壶里的水开始沸腾，气泡争先恐后地撞向水面。米莉数着气泡炸裂的节奏，听见客厅传来杯盏相碰的脆响。李非的声音带着讨好的拘谨："叔叔，米莉最近在学做舒芙蕾，等成品了您尝尝？"父亲的回应混着茶叶舒展的窸窣："女孩子会这些就够了，不用像男人一样在外面拼。"她盯着壶嘴喷出的白雾，突然想起住院时李非守在床边的模样，他睫毛上沾着的夜露，此刻与父亲眼镜片上的雾气重叠。

滚烫的茶水突然泼在手腕，刺痛却不及心底翻涌的惊涛。米莉望着氤氲水汽中扭曲的倒影，突然分不清眼前晃动的究竟是父亲的脸，还是李非温柔的眉眼。父亲爱的究竟是她，还是那个藏在西装革履下、按照他理想模板塑造的完美女儿？那些用金钱堆砌的生日惊喜——镶满钻石的发卡从未戴出过首饰盒，限量版包包永远静置在防尘袋里，何尝不是在给她戴上无形的枷锁，将真实的自我囚禁在虚假面具之后？

而李非呢？那些在病榻前彻夜守候的夜晚，他握着她的手时，拇指无意识摩挲她手背的动作，与父亲调整领带时的专注如出一辙；那些精心雕琢的餐食便签，画着可爱图案的笔迹，和父亲在她作业本上批改时的工整字体一样，都带着掌控者对"完美作品"的审视与维护。她不过是父亲棋盘上的棋子，是李非精心照料的脆弱花朵，永远无法成为独立生长的树。

"米莉？"李非的声音带着担忧。米莉慌忙用围裙擦拭手腕，却看见父亲已经站在厨房门口。他伸手夺过茶壶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袖口的袖扣压在她手背，金属凉意让她想起十七岁被拽离戏剧舞台时，父亲攥着她胳膊的力道。"烫着了？让小李给你买药，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我自己可以。"米莉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父亲的眉头立刻皱起，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带着失望的表情。记忆突然闪回初中舞台上，她因为忘词被父亲从戏剧社拽走时，他也是这样皱着眉说"丢人现眼"，掌纹在她胳膊上留下的红痕三天都没消退。"还在任性？"父亲的语气像在训斥不懂事的宠物，"李非能包容你，是你的福气。女人这辈子，找个好丈夫比什么都重要。"

橱柜里的青花瓷碗突然发出蜂鸣般的震颤。米莉想起住院时那个破碎的瓷碗，李非小心翼翼拼凑碎片的模样此刻与父亲收拾残局的姿态重叠——父亲总在她闯祸后，用戴着皮手套的手优雅地处理一切，就像现在他弯腰捡起地上蓝莓时，西装裤褶皱都保持着完美的弧度。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胸腔深处迸发："所以在你们眼里，我就只配做个装饰品？"

客厅陷入死寂。父亲的领带夹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李非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米莉感觉喉咙里有血腥味蔓延，那些深夜吞下的安眠药、强装甜蜜的笑容、精心维持的"好转"假象，在此刻轰然崩塌。药瓶在抽屉里摇晃的声响，和父亲公文包里文件翻动的声音，在她耳边交替回响。"当年你撕碎我的录取通知书，现在又要毁掉我好不容易抓住的......"她的声音突然哽住，眼前浮现出李非在楼道里核对餐盒保温效果的身影，那些温柔细节与父亲的话语在脑中绞杀，让她分不清何为真实。

"荒唐！"父亲的茶杯砸在大理石台面，清脆的碎裂声中，米莉仿佛看见自己的人生裂成无数锋利的瓷片。南瓜粥混着瓷渣漫过父亲锃亮的皮鞋，溅在他手工定制的西裤上。李非冲过来想抱住她颤抖的肩膀，却被她用力推开。三个身影在满地狼藉中形成荒诞的三角，父亲涨红的脸带着权威被挑战的震怒，脖颈青筋暴起；李非震惊的表情写满无措，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而她终于看清自己一直以来的挣扎——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坠入另一个看似温暖的囚室，所有的温柔都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你们都觉得我该被豢养！"米莉的尖叫刺破凝滞的空气，"父亲要的是听话的提线木偶，你要的是需要拯救的脆弱灵魂，可我到底算什么？"她跌坐在地，指尖触到冰凉的瓷片，恍惚间回到童年蜷缩在空荡客厅的夜晚，四周堆满昂贵却无人问津的玩具。

父亲摔门而去的巨响震得整栋楼都在颤抖。李非站在原地怔愣片刻，低声说了句"我去送送叔叔"，便追了出去。楼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陷入漫长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防盗门被轻轻推开。李非回来时，玄关的感应灯早已熄灭。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他看见米莉抱着膝盖坐在客厅中央的废墟里。她的身影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被雨打湿的蝴蝶，失去了振翅的力气。满地的瓷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泼洒的南瓜粥已经凝结，蓝莓干瘪地躺在面粉堆里，烤箱里的玛德琳蛋糕早已烤成焦炭，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米莉一动不动地盯着某处，眼神空洞而茫然，仿佛灵魂已经抽离。李非轻声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心疼。但米莉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的发丝凌乱地垂落，遮住了半张脸，却遮不住眼角未干的泪痕。

李非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破碎的一切，突然觉得无比的无力。他想上前抱住她，却又害怕自己的触碰会带来更多的伤害。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远处偶尔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