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裹挟着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将米莉拽出那个混沌的梦境。冷汗浸透的病号服紧贴后背,她盯着天花板上交错的水渍,恍惚间觉得那些蜿蜒的纹路像极了父亲渔具上纠缠的丝线,又或是李非为她手写食谱时,笔尖在纸面游走的轨迹。
梦境的碎片仍在脑海中横冲直撞。十二岁的雨夜,她站在别墅玄关,攥着满分试卷等父亲回家。落地钟敲过十二下,司机带回的只有塞满书包的进口巧克力和一句"爸爸在谈生意"。十四岁生日,她对着空荡荡的餐桌切开蛋糕,奶油上"宝贝女儿生日快乐"的巧克力牌,是家政阿姨偷偷插上的。而梦里十八岁的自己攥着戏剧学院招生简章,站在老式单元房的客厅里,父亲背对着她收拾渔具,搪瓷杯里的茶叶沉了又浮:"女娃娃学什么演戏,找个安稳工作,嫁人,才是正途。"
"我想成为站在聚光灯下的人。"她听见年轻的自己在说。父亲转过身时,严厉的面容突然扭曲变形,粗粝的皱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李非带着恳求的眉眼:"留在我身边不好吗?"梦境开始旋转,两个男人的声音重叠成漩涡——"藤萝攀着树才能活","我可以做你的支撑",父亲的渔具化作藤蔓,缠住她的脚踝,李非的手却试图将她拉出泥潭。
光影骤暗,试镜失败的画面走马灯般闪现。导演摇头的瞬间,李非的脸又浮现出来,眼神里盛满心疼:"别逼自己了。"米莉在梦里拼命奔跑,却发现所有舞台都在坍塌,追光灯下只剩下缠绕的枯藤。她跌坐在地,看见父亲和李非的脸最终融为一体,对着她轻声说:"累了就停下来吧。"
最刺痛的是李非的脸与父亲重叠的瞬间。记忆里,父亲西装口袋永远插着烫金名片,却记不得她初中在哪个班级;他能豪掷千金买下她随口提过的限量版钢琴,却在她获得校园戏剧比赛金奖时,用"别耽误学习"四个字浇灭所有期待。那些缠绕的藤蔓,何尝不是她内心深处既渴望依靠又倔强抗拒的缩影?
"做噩梦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李非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米莉偏过头,看见他发梢还沾着医院走廊的冷气,衬衫第二颗纽扣歪歪斜斜扣错了位——那是她昏迷时,他慌乱中穿衣留下的痕迹。床头柜上摆着重新削好的苹果,果皮依然保持着完整的螺旋,可刀痕深浅不一,显然是在焦虑中完成的。这让她想起初中时,弟弟发烧到40度,她深夜冒雨去买药,回来时摔在泥地里,却把退烧药紧紧护在怀里。从那时起,她就习惯了独自吞咽所有脆弱。
胃部突然传来隐隐的抽痛,提醒她那些藏在甜蜜餐食后的狼狈。米莉盯着李非眼下青黑的阴影,想起他在台风天浑身湿透的模样,想起监控画面里他蹲在消防通道盯着屏幕的孤寂身影。这些画面与童年记忆剧烈碰撞:父亲的司机每周送来塞满冰箱的进口食材,却无人问她是否喜欢吃辣;李非会为了知道她的口味,偷偷向米范打听一百遍。那些被自己吐进马桶的饭菜,那些原封不动的保温箱,此刻都化作尖锐的刺——她在抗拒李非的温柔时,何尝不是在重演对父亲情感缺席的无声抗议?
"李非,"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喉咙像被藤蔓勒住般发紧,"我......想休息一段时间。"说出这句话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皮肤上掐出月牙形的血痕。这不是妥协,而是溃败。曾经那个在舞台上发光的米莉,那个固执地追逐聚光灯的米莉,正在这句话里碎成齑粉。她突然明白,自己拼命想要证明的"独立",不过是童年缺爱的代偿。
病房陷入死寂。米莉听见李非急促的吸气声,看见他握着保温杯的指节骤然发白。她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在那片盛满星光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狼狈的倒影。"好,我们不着急。"李非的声音在颤抖,转身时带翻了椅子,金属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像极了她梦想破碎的声音。这一刻,她想起十六岁那年,她哭着撕碎父亲送来的出国留学申请表,那些碎片与此刻的心境重叠,原来自己始终在渴望与抗拒之间反复横跳。
泪水突然不受控地涌出。米莉咬住嘴唇,强迫自己将呜咽咽回喉咙。她想起无数个深夜,自己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却在看见李非藏在餐盒里的鼓励卡片时,突然崩溃大哭。那些精心雕琢的食物,那些带着体温的便签,都在无声控诉着她的自私。她以为自己是在坚守梦想,却不知早已在偏执中,将两份真心碾得支离破碎——正如父亲用物质堆砌的爱,最终也压垮了她对情感的感知力。
"以前总觉得停下来就是认输。"米莉盯着输液管里缓缓滴落的药水,每一滴都像是时间的重量,"但现在我懂了,有些坚持比放弃更伤人。"她伸手抓住李非的衣角,触感粗粝——那是他为了学做菜,在厨房被油烟熏旧的衬衫。记忆突然闪回某个清晨,她透过猫眼看见他在楼道里反复核对餐盒保温效果,哈出的白气在寒冬里凝成雾凇。这种笨拙又执着的温柔,与父亲居高临下的"为你好"截然不同。
李非猛地转身,眼底的惊喜几乎要溢出来。米莉看着他颤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突然想起梦境里那些缠绕的藤蔓。原来所谓依靠,不是失去自我的攀附,而是承认脆弱的勇气。她终于看清自己拧巴性格的根源:既渴望如藤萝般被呵护,又害怕重蹈童年情感落空的覆辙。"李非,我愿意......试着依靠你。"这句话出口时,她闭上眼,将三十年的倔强、委屈和歉疚,都化作滚烫的泪水。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柔和,在李非的侧脸镀上一层银边。他从包里掏出那本边角卷起的笔记本,扉页夹着的话剧票根已经泛黄——那是他们大学时,她偷偷塞给他的纪念品。"等你想重新出发,我就做你的脚手架。"他的拇指摩挲着她手背上的留置针,"但现在,先允许我做你的藤架,好不好?"
米莉将脸埋进他的掌心,闻到淡淡的生姜与陈皮的气息——那是他为她熬制的养胃汤味道。她没有说出口,在决定说出"休息"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永远告别舞台的准备。那些未拆封的剧本、撕碎的试镜通知,都比不上李非此刻颤抖的尾音。或许真正的成长,就是学会在爱与梦想之间,找到温柔的平衡点。当藤蔓选择依附,不是因为失去向上的力量,而是终于明白,在坚实的臂弯里,也能开出属于自己的花。而这一次,她不必再独自对抗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