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

蝉鸣声渐渐嘶哑时，米莉发现家门口开始定时出现牛皮纸袋。清晨五点半的豆浆油条带着蒸笼的湿气，正午十二点的三菜一汤还冒着热气，就连深夜十一点都有温热的小米粥。纸袋上永远只有一行清秀小字："趁热吃"，字迹被雨水晕染过无数次，却始终准时出现在门把手上。

同一时间，身为项目总负责人的李非，将会议室的日程表和厨房的料理时间严丝合缝地嵌进生活。凌晨三点，手机震动代替闹钟，他轻手轻脚摸黑起身，作为公司最年轻的部门总监，他本该享受精英生活，却在定制西装口袋里常年揣着皱巴巴的采购清单："铁棍山药""有机柴鸡蛋""无硫百合干"。但这个台风天，所有计划都被打乱。气象预警在凌晨两点疯狂弹窗，李非盯着手机上"红色暴雨信号"的提示，毫不犹豫地删掉了与投资方的视频会议邀约。他套上雨衣冲进狂风中，电动车在积水的街道上艰难前行，车轮碾过井盖发出哐当巨响，暴雨砸在头盔上的声音震得耳膜生疼。

办公桌上，投影仪映着复杂的项目方案，李非却在会议间隙用手机APP计算煲汤火候。当团队成员为季度汇报焦头烂额时，他对着电脑屏幕调整砂锅的定时设置，屏幕右下角还挂着"米莉饮食禁忌"的备忘录窗口。有次董事会上，他的手机突然响起"鸡汤已炖好"的提示音，在鸦雀无声的会议室格外刺耳。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他镇定地按下静音键，指尖却在桌下微微发抖。而在这个特殊的台风天，他的心思全在保温箱上。他在公司茶水间反复检查密封性，用胶带加固边角，又裹上三层防水布。窗外的狂风呼啸着撞击玻璃，他却专注地将熬好的红糖汤圆装进特制的防洒餐盒，手机不断弹出团队成员的消息，询问项目进度，他只匆匆回复："按B计划执行"，便又投入到打包工作中。

同事们私下议论着总监的反常：推掉海外项目、婉拒高层晚宴、甚至把年度庆功宴的餐厅换成清淡菜馆。秘书悄悄整理他的行程表，发现每个工作日清晨都标注着"采购食材"，午休时间被"厨房实操课"填满。当助理抱着厚厚的文件推开他办公室，撞见他正对着手机视频学习"抑郁症患者营养搭配"，电脑屏保还是米莉在校园里玩悠悠球的照片。而此刻，他们不知道李非正冒雨穿梭在菜市场。狂风掀翻了路边摊贩的遮阳棚，李非顶着伞艰难前行，裤腿早已被泥水浸透。"老板，最后一包糯米粉给我！"他大声喊着，在摊位即将收摊前抢到食材。雨水顺着伞骨流进脖颈，他却顾不上擦拭，满脑子都是米莉蜷缩在家中瑟瑟发抖的模样。

而此时的米莉，正陷在暴食与绝食的漩涡里挣扎。第一次收到餐食时，她将整袋狠狠砸进垃圾桶，腐坏的西红柿滚落在地，汁水溅上楼道墙皮。可当第二日清晨新的早餐又安静躺在原处，保温桶贴着"包子是三鲜馅，没放姜"的便签，她捏着纸条的手开始发抖。颤抖着打开餐盒，却在吞咽第三口时突然冲进厕所，手指抠进喉咙的瞬间，温热的食物混着胃酸灼伤食道。

梅雨季来临时，李非把送餐的牛皮纸袋换成了防水保温箱。某个暴雨午后，他在暴雨中推迟重要视频会议，亲自驱车四十公里去有机农场采购香菇。"王总，这个项目我会安排副经理跟进。"他撑着伞在泥泞的田埂上与客户通话，雨水顺着伞骨流进脖颈，"对，我这边有更重要的事。"当米莉盯着保温箱上凝结的水珠打开餐盒，香菇鸡汤的香气混着蒸汽扑面而来。餐盒下压着的简笔画里，蘑菇戴着小雨伞，配文"蘑菇不怕雨，你也别怕"——那是他在深夜加班间隙，用平板电脑反复修改二十多次的成果。但这个台风天，普通的保温箱显然不够。他特意从网上订购了专业的户外防水箱，还在里面放置了加热包。当他浑身湿透地站在米莉楼下，风几乎要把他吹倒，却仍死死护住怀里的箱子。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楼道里，他用身体挡住门缝灌进的风雨，仔细将保温箱挂在门把手上，又摸出颗糖果压在便签纸上——那是米莉最爱吃的橘子硬糖，他特意托朋友从国外带回。

李非的手机相册里，除了食材照片就是米莉楼下的夜景。他会在项目巡查途中绕路经过她的小区，在高层会议室透过落地窗遥望那扇亮起的窗户。第二天发着高烧参加视频会议，镜头外还放着给米莉熬的姜茶，沙哑着嗓子汇报方案时，备忘录里已经写好次日的病号餐食谱。台风天的相册里，多了许多模糊的视频。他站在小区外的街道上，镜头对着六楼的窗户，狂风将雨伞吹得变形，他却固执地录下屋内微弱的灯光："19:23，灯亮了，她在家"；"20:05，窗帘动了，应该是在关窗"。视频里夹杂着呼啸的风声和他沉重的喘息，却藏着最深的牵挂。

更多时候，饭菜原封不动地待在门口。李非蹲在消防通道的监控屏幕前，看着米莉漠然走过的身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开始在餐盒里藏小惊喜：有时是手绘的鼓励卡片，有时是润喉的胖大海，甚至把维生素磨成粉掺进粥里。秘书发现总监总在午休时间偷偷跑出去，后来才知道他在社区医院学习基础护理知识，笔记本上记满"神经性呕吐应急处理""焦虑症患者饮食要点"。但这个台风天，李非格外忐忑。他蹲在消防通道的监控屏幕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画面。当看到米莉打开门，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看到她又漠然转身，他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他在备忘录里写道："台风天的汤圆，她还是没吃"，字迹被雨水洇得模糊，就像他酸涩的眼眶。

台风夜的崩溃彻底击垮了米莉。当她在呕吐物与汤圆的残渣中抽搐时，李非正守在公司办公室，盯着实时监控画面。他已经在办公室守了整整一天，拒绝了所有邀约。窗外的狂风如猛兽般嘶吼，玻璃被吹得嗡嗡作响，他却像尊雕塑般坐在电脑前，每过十分钟就给米范发消息："你姐睡了吗？""她今天吃药了吗？"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电脑里还开着未完成的项目计划书，而抽屉深处藏着给米莉买的安神香薰和加热护颈贴。

第二天清晨，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昏睡中的米莉。打开门，弟弟米范举着手机站在门口，屏幕上是邻居发来的偷拍视频——画面里，浑身湿透的李非正踮着脚将保温箱挂在门把手上。"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米范的声音带着哭腔，"李非哥推掉了晋升海外分公司老总的机会，每天凌晨四点就去菜市场，连董事会都敢请假，台风天连命都不要，就为了给你送碗汤圆......"

米莉后退两步，撞上堆着未拆封餐盒的纸箱。那些牛皮纸袋里的饭菜早已腐坏，酸臭味混着她身上的药味扑面而来。她望着弟弟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省下饭钱给他买辅导资料的场景，而如今被照顾的人却成了自己。

"别管我了。"米莉别过脸，指甲掐进掌心的旧伤疤，"我就是个烂人，不配......"

"你配！"米范突然大吼，将手机摔在地上，屏幕裂开的纹路像极了她破碎的人生，"你知道李非哥昨天发了多少条消息问我怎么照顾厌食症患者吗？他怕你营养不良，连维生素都磨成粉掺在粥里！"少年说着从包里掏出厚厚一沓纸，全是李非手写的食谱改良方案，还有贴着便签的医学书籍复印件，"姐，有人爱你不是你的错......"

窗外又开始下雨，雨滴敲打着窗台。米莉看着弟弟手中被雨水洇湿的便签，上面李非的字迹依然清晰："8月15日，小米粥里加了山药，健脾胃"。她的膝盖突然发软，跌坐在满地狼藉中，终于痛哭出声。而此时的李非，正站在公司顶层的落地窗前，望着雨幕中米莉所在的方向，将新熬的百合莲子羹交给跑腿小哥。他的衬衫口袋里，还揣着今早被董事会退回的辞职信，而备忘录里已经写好明天的菜单：南瓜小米糊、清蒸鳕鱼、白灼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