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来,李非养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每晚十一点整,他都会驱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将车停在米莉租住小区外的梧桐树下。车载笔记本摊开在副驾,密密麻麻记录着:7月12日,23:47到家,阳台灯2:19熄灭;7月13日,凌晨1:03返楼,未开灯直接入睡......这些带着温度的时间戳,成了他安放思念的唯一出口。
七月的蝉鸣在树梢炸开,李非如往常般在笔记本记下"23:05抵达",刚拐进巷子,就看见单元门前蜷缩着一团黑影。路灯在她头顶投下摇晃的光斑,碎发黏着汗水贴在苍白的脸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下摆还沾着泥渍。
米莉背靠着信箱,膝盖抵着胸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死死咬住嘴唇,浑身剧烈颤抖,却拼命压抑着哭声,只有急促的抽气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李非的脚步僵在原地——她右手里还攥着张皱巴巴的纸,借着路灯反光,能看清"试镜未通过"几个刺目的红字。
他看着她突然抓起地上的矿泉水瓶,狠狠砸向墙壁。塑料瓶弹落在脚边,发出空洞的回响。米莉的肩膀剧烈起伏,无声的哽咽让整个身体都在痉挛,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牛仔裤上,洇出深色的痕迹。李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薄荷糖——那是她以前每次崩溃时,他都会递上的安慰。夜风卷起她脚边的宣传单,上面印着某个十八线网剧的招募启事,被雨水晕开的字迹像是她破碎的梦想。
压抑的抽噎突然决堤成崩溃的大哭,米莉抱着头蜷缩得更紧,哭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别哭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三楼的窗户猛地被推开,一个男人探出头怒吼,"天天半夜鬼哭狼嚎,当这是你家坟地啊!"紧接着,一个塑料瓶从楼上飞下,重重砸在离米莉不远的地上。
"就是!要哭去别的地方!"二楼的老太太也打开窗,不满地唠叨着,"年轻人一点都不懂事,我们这些老人家......"咒骂声和埋怨声从各个楼层传来,晾衣绳上的被单随着开窗的动作哗啦作响。
米莉的哭声戛然而止,浑身颤抖着捂住嘴,努力将呜咽声咽回喉咙。泪水依旧不断从指缝间涌出,滴落在她交叠的手背上。李非本能地向前迈了一步,却看见米莉强撑着站起身,身体摇晃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她对着楼上勉强喊了句"对不起",声音沙哑破碎,随后拖着沉重的脚步,跌跌撞撞地走进单元楼。
直到米莉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李非才缓缓走到她刚才坐过的地方。地上散落着被撕碎的试镜通知和揉成团的纸巾,他弯腰一一捡起,发现边缘有齿痕——是被她绝望时咬出来的。
此刻米莉的出租屋内,凌乱程度更甚以往:外卖盒在墙角发馊,药瓶散落在茶几,抗焦虑的白色药片混着维生素滚到地板缝隙。床头摆着未拆封的新剧本,却被她用黑色记号笔涂满"没用""垃圾"。每天清晨,她都会被心悸惊醒,颤抖着摸索降压药,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连喝口水都能引发剧烈呕吐。
他抬头望向六楼亮着的窗户,声控灯随着米莉上楼的脚步声一盏接一盏亮起,又一盏接一盏熄灭。此刻的米莉,或许正裹着毛毯缩在发霉的沙发上。下午三点本该是试镜时间,但手机在茶几震动时,经纪人发来带着不耐烦的消息:"XX剧组最后机会,你到底去不去?"她盯着屏幕,指甲在玻璃上划出刺耳声响,突然抓起手机砸向墙壁。塑料外壳裂开的瞬间,弹出的电池滚到布满裂痕的镜子前——那面镜子被她用口红涂满"失败者",此刻映出她凹陷的眼窝和青灰的脸色。
凌晨两点十七分,李非再次折返。春末的风裹着细雨掠过墙根的野蔷薇,在声控灯昏黄的光晕里织出朦胧的纱幕。他攥着保温杯的手微微发烫,里面是熬了三小时的雪梨银耳羹,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刚到三楼,压抑的呜咽声就顺着通风口钻出来,混着剧烈的咳嗽与呕吐声。他猛地攥紧栏杆,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为什么......为什么连群演都选不上......"米莉的声音混着抽噎,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我明明背了三遍台词......"重物砸地的闷响惊得他浑身一颤,"全是骗人的......说什么有灵气......"纸张撕裂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李非下意识摸向口袋里被揉皱的创可贴——那是准备给她处理伤口用的。
夜风从楼道缝隙灌进来,卷起零星碎纸飘落在他肩头。米莉突然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咳到几乎呕吐的声音让他的脚步不受控地往上迈。可当皮鞋底与台阶发出细微摩擦声,他猛地刹住身形,额头抵上冰凉的墙面。记忆突然闪回大学时,她为了一场话剧排练三天三夜,却在登台前摔破膝盖,最后绑着绷带完成了演出。那时她笑着说:"伤口也是表演的一部分。"
"别再来找我"这句话在耳畔炸响,李非死死咬住下唇。他将保温杯轻轻放在四楼拐角的窗台上,用便利贴压住:"润肺,趁热喝。"转身下楼时,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一盏接一盏亮起,又一盏接一盏熄灭,仿佛连灯光都在为这场无声的守望叹息。
第五次探访时,他在楼道里撞见提着垃圾袋的邻居。"六楼那姑娘啊,"老太太咂着嘴摇头,"总半夜哭,上个月把镜子都砸了。"李非的喉咙瞬间发紧,看着老太太手里沾着玻璃碴的塑料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当他在垃圾桶里翻出那张被撕碎的试镜通知单时,发现上面用红笔反复写着"不合格",字迹重叠得几乎成了血痂。
梅雨季节来临时,李非在她门口的鞋架上悄悄放了把新伞。某个暴雨夜,他躲在楼梯间阴影里,看着她举着漏雨的破伞冲进来,第二天那把蓝色碎花伞便不见了踪影。后来他又悄悄塞过润喉糖、胃药,甚至在她生日那天,将当年她送的银色悠悠球系在门把手上。
往后的日子里,米莉开始频繁出现解离症状。有时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却突然发现自己在流泪;有时煮着泡面,却盯着沸腾的汤锅出神,直到溢出的汤汁浇灭煤气。她在日记里反复写着:"我好像在看着另一个自己腐烂",字迹从工整到潦草,最后一页画满扭曲的人脸,每个嘴角都上扬成诡异的弧度。
又是一个月圆夜。李非倚着六楼消防栓,听着门内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透过门缝,他看见米莉的影子在墙上投出孤独的轮廓——她正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指尖颤抖着调整嘴角弧度,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当她突然捂住脸崩溃大哭时,李非终于转身,任由泪水混着月光,滴落在胸前那枚被攥得发烫的剧组工作证上——那是他们初遇时,她借他悠悠球后随手塞给他的纪念。
"再等等吧。"他对着紧闭的房门轻声说,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下楼时,他将新写的租房合同塞进电表箱——房东那一栏始终空着。而当他第七次在垃圾桶发现被撕碎的抗抑郁药说明书时,终于在电表箱里塞进一张纸条:"药房左侧第三格,有你需要的。"落款只有一个小小的"李"字,在潮湿的空气里洇成淡淡的墨痕。他知道,有些伤口需要独自结痂,而他愿意做永远不敲门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