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蚀

梅雨季的潮气如同腐锈，渗入出租屋每个缝隙。米莉蜷缩在发霉的窗台下，指甲深深抠进墙皮剥落的纹路，将第七封未拆的信狠狠塞进床垫缝隙。牛皮纸信封边缘被雨水泡得软烂，李非那遒劲的字迹却依然像生锈的铁丝，每次翻身都在她脊椎划出无形的血痕。更衣镜里的倒影苍白得近乎透明，化妆师涂遮瑕的刷子重重扫过她眼下的青黑，"米小姐最近瘦得锁骨都能养鱼了"的话音未落，她已抓起保温桶砸向垃圾桶。

海带汤的香气混着消毒水味，瞬间将她拽回那个窒息的深夜。记忆里李非在医院走廊笨拙地揭开保温盖，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此刻却化作尖锐的刺扎进鼻腔。陶瓷碗碎裂的脆响惊飞窗外麻雀，场记捧着烫金剧本的手还没递出，就被她撕成两半："告诉他，我不需要施舍的角色！"雪白的纸页如折翼的鸽子扑棱棱坠地，沾染上更衣室地板的香奈儿香水渍。

深夜的末班公交车摇晃着碾过积水，米莉把脸深深埋进磨得起球的帆布包。鼻尖猝不及防撞见硬物，抽出竟是那张被揉皱又悄悄展平的星空速写复印件。褪色的圆珠笔痕勾勒出歪扭星座，背面"给我的首席模特"字样被反复摩挲得发毛。她慌忙将纸塞回包底，却带翻了藏在夹层的素银书签——那是李非用摔碎的镇纸重新熔铸的，边缘还留着不规整的锤痕。

暴雨如注的傍晚，李非的身影在片场玻璃门外化作一团模糊的墨色。他抱着纸箱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雨水顺着笔挺的西装裤脚蜿蜒成溪，在大理石地面汇成小小的浊流。米莉握着补妆刷的手剧烈颤抖，玫瑰色粉底在脸颊晕开浑浊的涟漪。"米老师，那位先生说有重要东西给您。"场务话音未落，她已抓起道具伞冲进雨幕。高跟鞋在积水里打滑，她却不敢回头，生怕撞见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

李非追上来时，伞骨狠狠勾住了米莉的裙摆。她转身用力撕扯，却见他浑身湿透如落汤鸡，怀里的纸箱仍高高举过头顶，像守护珍宝般小心翼翼。"别碰我！"米莉厉声尖叫，后退时鞋跟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打滑。李非本能地伸手去扶，纸箱瞬间倾斜，数百张手绘卡片如雪花纷飞——每一张都画着形态各异的星星，有的坠着晶莹的泪珠，有的缠绕着带刺的玫瑰，却都在角落工整标注"给我的星轨"。

"这些是你一直想拍的独立电影资料。"他的声音混着雨声破碎，从怀里掏出用西装内衬裹着的文件夹，"我联系了七位新锐导演，整理了五年内所有女性题材剧本，还有..."话未说完，米莉已将文件夹狠狠拍落在地。潮湿的纸张瞬间被雨水浸透，李非连夜整理的资料在泥水中晕染成模糊的色块。"李设计师，我们已经没关系了。"她别过脸，余光却瞥见他弯腰捡拾卡片时，后颈被雨水冲刷的旧疤——那是背她去医院时摔出的伤口。

李非突然拽住她的帆布包，指节因用力而暴起青筋："米莉，你非要把自己困在壳里到什么时候？"拉扯间包带应声而断，素银戒指盒骨碌碌滚进积水。那枚简单的圆环泛着冷光，与记忆中城中村屋顶上，他们用易拉罐拉环互戴时的嬉闹场景重叠。李非踉跄着蹲下身去捡，米莉却抢先一脚将戒指盒踢进排水沟。金属碰撞声中，她看见李非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轰然碎裂。

"我说了别再来！"米莉的声音带着哭腔，转身时却踢到散落的卡片。一张画着带伤翅膀星星的卡片粘在她鞋面上，背面的字迹被雨水晕染得模糊："我终于明白，爱不是照亮你，而是成为你想成为的光的同谋。"她狠狠甩脱卡片，踩着积水大步离开，珍珠耳钉不知何时脱落，静静躺在李非脚边。身后传来纸张撕裂的声响——李非将剩下的卡片攥在手中，指缝间渗出鲜血，与墨迹混在一起滴落在地。

接下来的半个月，李非的示好如同涨潮的海水，固执地漫过米莉筑起的堤坝。但这次，他的坚持更显绝望。每天清晨，她的储物柜都会出现不同的惊喜：裹着报纸的热乎饭团早已凉透，附着手写的营养搭配字迹凌乱；贴着便签的经典电影光盘，便签上密密麻麻的镜头解析被水痕晕染；甚至还有用金粉勾勒的《演员的自我修养》批注本，书页间夹着干枯的雏菊——那是他们初遇时路边采的野花，如今花瓣一碰就碎成齑粉。

米莉每次都冷着脸将东西扔进垃圾桶，却在深夜无人时，偷偷从垃圾堆翻出电影光盘塞进抽屉。她反复观看李非标注的片段，用红笔在笔记本上记下心得，写满的纸页又被她揉成团，悄悄藏进床底的铁盒。直到某天打开储物柜，发现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个揉皱又展平的纸团，最上方压着张字条，字迹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你的每一次纠结，我都在崩溃边缘。"

暴雨再次降临的夜晚，米莉收工后看见李非倚在片场围墙边。他的西装布满褶皱，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怀里却抱着精心包装的礼盒。"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他的声音沙哑，眼窝深陷得可怕，"不是珠宝，是..."米莉没等他说完，便撑开伞冲进雨幕。李非在后面追赶，泥水溅湿了他锃亮的皮鞋，踉跄着险些摔倒。

"米莉！"他突然大喊，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以为躲就能躲开吗？这些天我翻遍了你所有的试镜视频，发现你在演倔强少女时，总会不自觉地摸锁骨——就像现在这样！"米莉的手僵在半空，她这才惊觉自己正下意识摩挲着项链留下的红痕。李非快步上前，从礼盒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影集，封面早已被雨水泡得变形。

影集内页贴满剪报、手写分析，墨迹被泪水晕染得模糊不清，甚至还有几处被撕毁后重新粘贴的痕迹。米莉的视线模糊了，泪水混着雨水滑落。她想继续冷脸拒绝，却听见李非带着哽咽的声音："我知道错了，我不该用我的方式爱你...可你能不能别这么残忍，连让我道歉的机会都不给？"他突然蹲下身子，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在暴雨中发出压抑的呜咽。

夜风卷起满地破碎的卡片和浸湿的影集纸张，远处广告牌上李非设计的珠宝依旧璀璨夺目，而此刻在雨幕中崩溃的男人，早已失去了所有光芒。米莉别过脸，装作不耐烦地说："影集我收下了，其他的...以后再说吧。"转身时，泪水决堤而下，混入雨水冲刷着她冰冷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