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敲过第四下时,沈清辞从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中衣,贴在背上黏腻得发慌,像极了那年沾在指尖的血。
她坐起身,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床榻内侧的空位。那里总是凉的,凉了整整七年。
梦里的谢临渊穿着紫袍。不是他后来常穿的月白锦袍,是初见时那件深紫暗纹的广袖长袍,腰间系着玉带,走路时衣袂翻飞,像拢了一片夜色。
沈清辞忽然想不起,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穿白衣的。
是那年在桃花坞,她托腮看着他舞剑,随口说“谢郎穿白衣时,像极了画里的谪仙”?还是他那小师妹苏婉卿捧着新裁的白衣,怯生生说“师兄穿这个最好看”?
记忆像被浓雾裹住的船,怎么划都靠不了岸。她摇了摇头,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铜镜里映出的脸苍白如纸,眼角的细纹比去年又深了些。
罢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反正,那只是个梦。是她如今唯一能见到谢临渊的地方。
可这梦也越来越吝啬。从前他每月总会来三五次,或坐或站,总是笑着看她,梨涡浅浅,眼里盛着桃花坞的月光。可近半年来,他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连笑容都淡了,像被水洗过的墨痕。
也是,换作是她,被人用匕首在胸口捅了三十六下,恐怕连魂魄都要凝成冰,怎会愿意再入这凶手的梦?
沈清辞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最下层的抽屉。里面躺着一柄匕首,三寸七分长,柄上嵌着的蓝宝石早已被血浸成暗紫色。这是当年谢临渊送她的,说“清辞性子烈,带柄匕首防身也好”。
他从没想过,这柄匕首会最终刺入他自己的胸膛。
那年重阳,终南山下的祭坛火光冲天。谢临渊被绑在诛仙柱上,玄铁锁链勒得他肩骨欲裂,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像株折不弯的青松。周围的正道人士喊着“诛杀魔头”,声浪几乎要掀翻云层。
只有沈清辞知道,他不是魔头。那些所谓的“血洗昆仑”“屠戮武当”,全是苏婉卿联合长老们伪造的证据。可没人信她,连她自己的师父,都指着她的鼻子骂“被魔头迷了心窍”。
谢临渊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怨怼,只有一片温和,像在说“我知道”。
就是那眼神,让沈清辞疯了。
她忽然冲上前,从袖中抽出匕首,在所有人的惊呼声里,狠狠刺进他的胸口。
“清辞!”谢临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错愕,却依旧不高。
沈清辞没停。她怕,怕自己稍有犹豫,就会被那些“正道人士”撕碎他最后一丝生机。她记得他说过,魔族有秘法,只要心脉未绝,就能假死脱身。她要让他“死”在自己手里,至少,能留他一个全尸。
匕首刺入,抽出,再刺入。一下,两下,三下……直到第三十六下,她听见胸骨碎裂的轻响,像冬日冻裂的冰。
谢临渊的白衣被血浸透,从胸口向外蔓延,红得像极了终南山崖上的彼岸花。他看着她,脸上竟还带着笑,只是那浅浅的梨涡不见了,大概是疼得牵不起嘴角。
沈清辞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那双曾映过桃花、映过星月、映过她身影的眸子,此刻盛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是惊讶?是失望?还是……早就料到的平静?
她只记得自己握着匕首,在他胸口狠狠转了一圈。
“魔头已除!”有人高喊。
“沈师妹大义灭亲!”又有人附和。
谢临渊直挺挺地倒下去时,沈清辞看见他最后望了一眼天际,那里正飘过一朵云,像极了他常穿的白衣。
再后来的事,她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疯了一样杀出重围,醒来时正躺在尸山之上,身下是滚烫的血,鼻尖是浓重的腥气。有个黑袍老者跪在她面前,说“少主已死,从今往后,您就是魔族之主”。
原来,他真的是魔族少主。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包括她要刺那三十六刀的用意。
沈清辞拿起那柄匕首,指尖划过锋利的刃口。七年了,她成了人人闻风丧胆的魔尊,统一了四分五裂的魔族,甚至杀上终南山,将当年构陷谢临渊的人一一清算。苏婉卿被她钉在诛仙柱上,受了与谢临渊同样的苦,可她心里的空洞,却一点都没被填满。
她开始频繁地做梦。梦里谢临渊有时穿白衣,有时穿紫袍,总是笑着,不说话。
今夜他穿的是紫袍。是他们还不相识时,他在魔族庆典上穿过的那件。那时她还是正道小师妹,偷偷混进庆典看热闹,远远看见高台上的他,紫袍玉带,眉眼含笑,像朵开在夜色里的紫莲。
她那时想,这魔头长得真好,可惜是个魔。
后来相识,相知,相爱,才知魔头也有温柔,谪仙亦有软肋。
沈清辞将匕首放回抽屉,走到窗边。窗外的月是弯的,像谢临渊笑起来的眼尾。她忽然想起,他最后那抹没有梨涡的笑,或许不是因为疼。
或许是在笑她傻。笑她以为那三十六刀能护他周全,笑她不懂魔族秘法需以心头血为引,笑她到最后,还是成了他最不想让她成为的样子——满身血腥,孤身一人。
“谢临渊,”她对着月亮轻声说,声音被夜风吹得散了,“你若真在天有灵,就再入我梦一次吧。哪怕……哪怕再穿一次紫袍也好。”
风过回廊,卷起几片落叶,像谁的衣袂轻扫过地面。
沈清辞等了很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梦里的人也没再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杀过太多人,沾过太多血,早已不配再碰那抹紫,或是那片白。
或许,他早就不怪她了。只是不愿再见,怕惊扰了她这看似风光、实则早已成灰的余生。
沈清辞转身回房,将那扇窗牢牢锁上。阳光透进来时,她重新戴上魔尊的面具,遮住眼底所有的情绪。
从此山高水长,梦里的紫袍与白衣,都成了不能说的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