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眼冒起的热气裹着浓重的酒气,在暮色里凝成白茫茫的雾。沈砚之瘫坐在温泉池边,手里的酒坛倾斜着,琥珀色的烈酒哗哗淌进水里,在澄澈的泉面上晕开一圈圈涟漪。
喉间一阵腥甜翻涌,他猛地偏头咳嗽,暗红的血沫混着酒液喷溅在水面,像极了那年雁门关外,谢临舟咳在他手背上的血。
“咳咳……”他咳得浑身发颤,指节攥着酒坛边缘,白瓷般的指骨泛着青。这坛“烧刀子”是从关外带来的,据说一口就能醉倒十个壮汉,可他灌了大半坛,脑子却清醒得像被冰碴子冻着,连谢临舟最后握剑的姿势都记得分毫不差。
温泉的水是烫的,烫得能褪去死皮,可他浑身的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尤其是心口那块,冷得像揣着块冰,任泉眼怎么冒热气,都焐不化。
他不懂。
明明泡在能煮熟鸡蛋的温泉里,明明喝着能烧穿喉咙的烈酒,怎么会冷成这样?
是因为眼睁睁看着谢临舟横剑自刎时,自己被那几个“正道人士”死死按住,连一句“别傻”都喊不出口?还是因为拆开那封血书时,才知道所谓的“通敌密信”是伪造的,而自己竟信了三年,亲手将谢临舟推上了诛仙台?
沈砚之晃了晃酒坛,剩下的酒液在坛底撞出空洞的响。他想起谢临舟总爱说“砚之太较真,该学学喝酒,醉了就什么烦恼都没了”。那时他总斥对方“胡闹”,如今才知,能醉着不醒,竟是天大的福气。
他向后伸手,想再拿一坛酒,指尖却触到一片光滑的木色。
那是具木偶。
穿着洗得发白的白衣,眉眼是用墨笔细细画的,嘴角还点了颗小小的痣,像极了谢临舟。沈砚之记得,这是谢临舟亲手雕的,那年他被困在雪山,谢临舟怕他闷,就一刀一刀刻了这木偶,说“想我的时候,就跟它说说话”。
他把木偶抱进怀里,木头的凉意透过湿透的中衣渗进来,竟奇异地压下了几分酒气。起初只是抑制不住地啜泣,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可哭着哭着,眼泪就决了堤,滚烫的泪珠砸在木偶的白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你说……你说我怎么就信了他们的话……”他把脸埋在木偶颈间,声音哽咽得不成调,“他们说你通敌,说你把布防图给了蛮族,我就信了……谢临舟,我是不是傻?是不是瞎?”
木偶当然不会回答。它只是被他抱在怀里,身上的白衣在水汽里微微发潮,像极了那年在桃花坞,谢临舟被雨淋湿的样子。
忽然,怀里的木偶轻轻动了动,一只木手抬起,笨拙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沈砚之浑身一僵。
这木偶是机关做的,谢临舟当年说过,里头的发条能让它做些简单的动作。可这拍打的力道,这落在背上的节奏,竟和谢临舟生前安慰他时一模一样——总是先轻后重,拍三下,停一停,像在说“没事了”。
“临舟……”他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怀里的木偶仿佛活了过来。白衣翻飞,眉眼含笑,正用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看着他,指尖还沾着雕木偶时蹭的木屑。
“我在。”那声音温和得像温泉的水,轻轻淌过他的耳膜。
沈砚之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死死抱住木偶,生怕一松手,眼前人就会像烟一样散了。“你没走是不是?你一直在是不是?”他语无伦次地问,眼泪掉得更凶,“我知道错了……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木偶的木手还在拍他的背,一下,两下,三下……可那木头的凉意却越来越清晰,透过肌肤,凉到了骨子里。
沈砚之闭上眼,再睁开时,醉意被冷风刮散了大半。
怀里的还是那具木偶,白衣上的墨痕被泪水泡得发晕,嘴角的痣糊成了一团黑。哪有什么笑语,哪有什么温度,不过是机关发条走到了尽头,做了最后一个动作。
是他太想他了,想得失了心智,连木头人和真人都分不清了。
“呵……”他低低地笑出声,笑声里裹着血沫,听得人心里发紧,“是我错信了人啊……所以,你才不回来的,对不对?”
那年构陷谢临舟的,是他最敬重的师兄,是谢临舟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他们笑着递给他那封“密信”,笑着说“砚之,只有你能揭发他”,他就真的信了,像个提线木偶,一步步把自己最爱的人推向了深渊。
直到谢临舟自刎于诛仙台,直到他在那人袖中发现半块染血的玉佩——那是他们定情时交换的信物,背面刻着的“一生一世”被血浸得发暗,却依旧清晰。
沈砚之把脸贴在木偶冰凉的额头上,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轻轻蹭了蹭。“他们说我现在是武林盟主了,风光得很。”他喃喃道,“可他们不知道,我把心落在诛仙台了……落在你倒下的那片血里了……”
酒坛从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池边,剩下的烈酒混着泉水,在地上漫开一片狼藉。
夜色渐深,温泉的热气渐渐散去,露出池底光滑的青石。沈砚之抱着木偶,在泉边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直到怀里的木头人沾了露水,冷得像块冰。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具木偶,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泉水中,让温热的泉水漫过它的白衣,漫过它画着眉眼的脸。
“这样……就不冷了。”他轻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转身离开时,他没回头。
后来,有人说武林盟主沈砚之不近女色,不碰刀剑,身边总带着个酒葫芦,走到哪都喝得酩酊大醉。也有人说,他每年都会去雁门关外的温泉,一待就是三天三夜,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只有那眼温泉知道,每年的那三天,泉底都会沉着一具白衣木偶,木头的指尖上,缠着半块褪色的玉佩。
像一个永远醒不了的梦,沉在温汤里,伴着血,伴着酒,伴着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