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前露

露是后半夜凝下来的。先是风卷着夜气擦过石阶，檐角的铁马晃了晃，铃舌撞在铜架上，发出细碎的响，像谁在阶前轻弹断弦，指尖带了些凉意。

沈砚披衣起身，推窗时见廊下的石榴树影在砖地上浮动，枝头的青果被风推得轻晃，撞着叶尖的露水珠，滴在青石板上，发出比更夫的梆子声更脆的响。他转身取了件厚些的夹袄搭在臂上，袖口的盘扣被月光照得泛白，比案头镇纸的玉更凉。

天快亮时，露水已经把院子浸得透湿。青石板上积着薄薄一层，踩上去能映出模糊的人影，像谁在地上铺了层磨毛的绢。

阿芷被露水滴落的声惊醒，拢了拢衣襟去喂笼里的信鸽。竹笼的栏杆上凝着露水，指腹蹭过，凉意顺着指尖漫上来，比井里湃过的井水更清。鸽笼下的木托盘里，昨夜撒的谷粒沾了露水，饱满得发亮，比苏绣上缀的米珠更圆。她伸手抚过鸽子的羽毛，翅尖的绒毛吸足了露气，白得发颤，比她新做的素色绢帕更软。

沈砚在阶前练剑。晨露打湿了青石板，剑尖划过地面时，带起细碎的水花，溅在裤脚的青布上，洇出比墨淡些的痕。

他收势时带起的风，吹得阶边的兰草轻轻晃，叶片上的露水簌簌落下，打在石缝里的青苔上，比檐角的铜铃更轻。不远处的篱笆上，牵牛花的骨朵被露水浸得发胀，紫莹莹的，像谁用染了色的软玉捏成的，要在日头出来前挣开那层薄衣。篱笆下的泥土里，蚯蚓拱过的痕迹被露水填得半满，弯弯曲曲的，比沈砚新画的山路更柔。

日头爬到竹梢时，露水渐渐收了些。阿芷在晒谷场翻晒新收的绿豆，竹匾里的豆粒沾着露水，滚来滚去撞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响，比她穿针时线过布面更细。

场边的老槐树下落了层槐花，花瓣被露水浸得发沉，贴在青砖上，像谁撒了把碎银子，被晨光照得发亮，比李掌柜铺子里的锡箔更晃眼。远处的河面上，水汽还没散尽，白蒙蒙的一片，把对岸的芦苇荡罩在里头，芦苇叶上的露水偶尔滴落，咚地砸在水面，比寺里敲的晨钟更空。

沈砚坐在廊下擦剑。剑身上的水珠顺着纹路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天上的流云，比他案头的砚池更静。阿芷端来刚沏的茶，粗瓷碗边凝着水汽，吹开时茶香漫出来，混着院里的槐花香，比去年封的桂花酿更幽。

廊柱上爬着的牵牛花藤，被露水浸得发亮，绿得像要往下淌，缠在柱上的圈儿，比她新搓的草绳更软。阶边的蚂蚁排着队搬家，搬起的碎米粒沾着露水，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比林姑娘绣帕上的金缕更亮。

午后的日头渐渐烈了，露水彻底收了去。沈砚去看晒在竹匾里的草药，艾草的叶片被晒得微微卷，却还带着露水润过的青气，比灶间烧的艾条更醇。

墙角的苔藓被晒得发蔫，缩在砖缝里，绿得比清晨浅了些，倒像谁用淡墨扫过的，留着点水痕。篱笆外的稻田里，农人披着草帽走过，草鞋踩在晒得半干的泥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混着远处的蝉鸣漫进来，比廊下的竹扇声更稠。

暮色漫过竹篱时，阿芷在灶间蒸绿豆糕。笼屉里的热气漫出来，混着绿豆的清苦气，比院角的野菊更淡。

沈砚坐在廊下翻书，书页被午后的暖风熏得发脆，却还留着点清晨的潮气，指尖划过纸面时，比阿芷浆过的布更滑。天边的云霞被落日染得发红，像谁把胭脂泼在了水里，渐渐洇开，淡成粉，又淡成紫，最后融进暮色里，比李伯画里的烟霞更柔。

檐角的铁马又晃起来，这次带了点晚风的暖。阿芷端来凉好的绿豆糕，瓷盘里的糕点还泛着点水汽，咬下去时，绿豆的沙混着若有若无的露气，比冰镇的酸梅汤更清。

远处的稻田里，蛙鸣渐渐醒了，一声叠着一声，混着灶间的柴火声漫出来，比城里的夜曲更亲。

阶前的青石板上，白天被晒干的露水痕迹还在，像谁用淡墨勾过的线，弯弯曲曲地，把整个院子的光影都收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