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缠上来的。先是风卷着云气撞在窗纸上,竹骨的窗棂咯吱作响,像谁在檐外轻叩,指尖带了潮气。
陈屿起夜时推窗,见院角的老梨树枝桠在风里乱晃,去年结的干梨挂在枝头,被风搡得撞着树干,发出空落落的响,比灶间漏风的风箱更哑。
他转身取了油纸伞靠在门后,伞骨上的铜箍被月光照得泛白,比廊下挂着的铜铃更冷。
天快亮时,雨点子终于砸下来。先是疏疏落落打在青瓦上,像林夏研墨时洒在砚台边的墨滴,而后渐渐密起来,织成张灰濛濛的网,把整个院子罩在里头。
苏棠被雨声催醒,披衣到灶间烧水,见陶罐里的水还温着,便取了去年的陈皮搁进去。水汽漫出罐口时,她望着窗外出神,雨丝斜斜扫过晾衣绳,绳上悬着的蓝布衫被打湿了边角,靛蓝在布面上洇开,比她新调的染液更深。
林夏在案前临帖,宣纸被潮气浸得发皱,笔尖的墨落下去,晕成比寻常更胖的点。她搁下笔去收窗台上的野菊,花瓣已经被雨打蔫了,蜷成小小的团,像谁用指尖捏过的绢花。
窗棂上还沾着片梧桐叶,叶背的绒毛吸足了雨水,绿得发亮,比李伯画里晕染的荷叶更润。远处的田埂上,有人披着蓑衣走过,木屐踩在泥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响,混着雨声漫进来,比廊下的木屐声更沉。
李伯在翻检旧画。樟木箱里的宣纸带着淡淡的霉味,混着樟脑的气息,比梅雨时节的墙角更潮。
他抽出张前年的雪景图,纸角已经泛黄,画里的石桥被雪盖着,桥洞下的墨色被虫蛀出个小洞,像谁用针尖戳破的,漏进些外头的雨声。
案头的青瓷笔洗里积着雨水,水面浮着片碎瓷,是去年失手摔了的笔洗残骸,被他捡来垫在砚台边,此刻被雨打得轻轻晃,像谁在水底眨眼睛。
近午时分,雨势稍歇。陈屿扛着锄头去菜畦,泥地里的脚印被雨水填得半满,踩下去能没过脚踝。
秋葵的叶子被打落了不少,残叶趴在泥里,叶脉间还凝着水珠,比林夏串的珍珠更亮。他弯腰扶正歪倒的番茄架,竹条上的毛刺被雨水浸软了,蹭过手背时不似往日扎人,倒有些凉丝丝的痒,比苏棠纳鞋底时穿线的针更轻。
菜畦边的水沟里,雨水正哗哗地淌,冲得几粒去年的南瓜籽打着旋儿走,像谁在水里放了小纸船。
苏棠端着木盆去收晾干的草药。廊下的竹匾里,艾草和薄荷被雨气润得更青,叶尖垂着水珠,滴在木盆里溅起细响,比灶间的铜勺碰着陶罐更脆。
她挑拣着把草药归拢,指尖沾了薄荷的凉味,混着雨水的潮气,比井湃过的西瓜更清。墙角的青苔被雨浇得疯长,从砖缝里漫出来,爬过石阶的边缘,像谁用绿颜料画的藤蔓,要一直缠到廊柱上去。
林夏搬了竹凳坐在廊下看雨。檐角的水滴成了线,落在青石板上砸出浅坑,坑里积的水映着晃动的檐影,比她画的水纹更活。
风卷着雨丝斜斜扫过来,打在她摊开的书页上,墨迹被晕得发虚,“相逢”两个字的竖钩渐渐淡去,像要被雨洗成空白。不远处的梨树下,几只麻雀躲在枝桠间,抖着湿漉漉的翅膀,羽毛贴在身上,显得比平日里瘦小,眼珠滴溜溜转,像在数檐下的雨滴。
暮色漫进雨帘时,李伯在灶间烤火。湿柴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星子偶尔窜出来,落在青砖上旋即灭了,留下淡淡的焦痕,比他用焦墨点的苔更暗。
陈屿从菜畦回来,蓑衣上的水珠顺着下摆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灶间跳动的火光,比铜镜里的影子更暖。苏棠端来刚煮好的姜茶,陶碗边凝着水汽,喝一口,辣意从喉咙漫到心口,把满身的雨气都烘得散了些。
雨又下了起来,比傍晚时更绵密。檐下的风铃被雨打湿,响声里带了重意,叮叮当当撞着,像是在数院里的灯。
陈屿补好被风吹松的窗纸,苏棠把晾干的草药收进竹篮,林夏将晕了墨的书页小心压平,李伯添了最后一把柴。
雨声漫过屋檐,漫过窗棂,漫过廊下的竹凳,把整个院子裹在柔软的潮意里,像谁用棉絮缝了个茧,好让这雨夜里的烟火气,能更久地停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