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影

茶砖泡出的赭石色还凝在瓷碟里，林夏正用狼毫蘸着试色，窗棂忽然被风推得咯吱响。陈屿伸手去关窗时，袖口扫过画案，带倒的石黄颜料溅在那株青砖玉兰上，像落了层细碎的金雨。

“倒像佛前供的金箔花。”苏棠捡了片干透的蓝花楹花瓣，轻轻覆在颜料未干处。等她再揭开时，花瓣的脉络竟拓在了砖上，淡紫的纹路缠着金红的石黄，倒比画册里的宝相花更鲜活。

李伯端着茶盏进来时，正撞见陈屿往砚台里兑茶汁。新磨的松烟墨混着茶褐，在白瓷盘里晕出层琥珀光，他忍不住笑：“光绪年的画师爱用蜜水，民国匠人偏喜浓茶，你们这代人倒是不拘一格。”他忽然指着林夏刚铺的宣纸，“你看月移到竹篱上了——”

众人转头，月光果然挪了位置。桂树的影子斜斜切过纸面，枝桠间漏下的光斑，在未干的墨痕上洇出圈银晕。林夏取过支没蘸墨的羊毫，顺着光斑的边缘轻扫，宣纸纤维里藏的茶渍竟慢慢显出来，像给月光描了层浅褐的边。

苏棠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个锦囊。去年在潭柘寺求的柏子香丸滚出来，落在画案的石绿颜料里，瞬间融出团松绿，倒比石青更温润。“这香丸掺了檀木粉，”她用指尖碾开点，“混在颜料里，干了会留淡淡的木纹。”

陈屿去取镇纸时，碰掉了李伯那卷旧画轴。半幅雪景图垂在地上，梅枝的冰裂纹正对着窗台上的蓝花楹，月光穿过花叶，在画心的留白处投下串淡紫的影子，像雪地里落了串紫藤花。林夏忽然福至心灵，蘸了点钛白往影子里填，紫痕晕在白颜料里，竟成了带霜的丁香。

“这纸是楮树皮做的，”李伯抚着画轴边缘，“当年装裱时留了三分松，就等这些偶然的光影来补色。”他忽然咳嗽两声，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早上在药铺买的薄荷露，调墨能祛暑气，你们试试——”

话没说完，窗外忽然扑棱棱落下只夜鸟。翅膀带起的风掀翻了颜料盒，石青、赭石、钛白混在一处，在宣纸上漫成片混沌。众人都觉可惜，林夏却蘸着这团杂色往桂影里抹，石青衬着月光成了深潭，赭石混着茶渍成了远岸，钛白点在枝桠间，倒像雪后初晴的星子。

陈屿忽然在画角点了滴松烟墨。墨晕慢慢涨开，竟和青砖上那朵墨兰的轮廓重合了。林夏看着两处遥遥相对的墨痕，忽然明白李伯说的“三分松”是什么意思——那些颜料里的香、茶砖里的岁月、无意间落的光影，原是早就在等某个瞬间，让两段时光在纸上相拥。

月上中天时，李伯取来新焙的桂花糕。糖霜落在颜料碟里，遇着没干的茶汁，慢慢化成透明的晶，像给赭石色镶了圈糖边。林夏咬着糕笑，忽然发现齿间的桂香，竟和画里的墨香缠在了一起，像谁把整个夏夜，都揉进了这方小小的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