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展厅时,林夏忽然发现画案一角凝着滴颜料。是下午调的石青,混了点李伯给的陈年花露,此刻在渐暗的光里泛着层冷蓝,像谁把深潭的水封进了琥珀。她正要取纸擦掉,指尖却顿住——颜料边缘晕开的水痕,正顺着木纹漫成细流的形状,倒像去年在惠山看见的泉水纹路。
陈屿刚把修好的木框立在墙角,转身时带起的风让烛火晃了晃。火光掠过画案时,林夏忽然看清那石青颜料里,竟裹着点细碎的金。是下午陈屿磨木框时溅的金粉?还是“凝香阁”颜料里本就藏着的机关?她正怔忡,鼻尖忽然钻进缕若有似无的香,比午后的桂香更清冽,倒像雪后梅枝上的寒气。
“是松烟墨混了冰片。”李伯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捧着那卷旧画轴,“这画心是光绪年的雪景图,当年装裱时特意用了冰片研的糨糊,防潮还能驱虫。”他展开半幅,雪压梅枝的留白处,果然有淡淡的冰裂纹,在烛火下泛着玉一样的光,“你看这枝桠的阴影,是用胭脂调了铅白,当年画师怕颜色褪得快,特意加了点蜜水——”
话没说完,苏棠忽然轻呼一声。她刚才碰倒了砚台,残墨正顺着桌腿往下淌,在青砖上洇出朵墨色的花。众人都以为她要懊恼,却见她蹲下身,手指轻轻点着墨痕边缘:“这形状像极了上次在潭柘寺见的玉兰花,墨边泛的灰蓝,倒比刻意皴的山石更有禅意。”
陈屿取来块半干的抹布,却被林夏拉住。她去颜料盒里蘸了点钛白,顺着墨痕的脉络勾了几笔,又点了几颗石绿当花芯。墨色未干的青砖上,竟真的浮起株带露的玉兰,墨晕的阴影里,不知何时落了点金粉,像月光落在花瓣上。
“这砖是民国时铺的,”李伯摸着墙根的砖缝笑,“当年铺砖的匠人爱喝浓茶,砖坯里渗了不少茶汁,墨汁遇上会发灰蓝,跟宣纸渗墨是一个道理。”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储藏室走,“我那儿还有半块当年的茶砖,泡了水调颜料,能调出带茶香的赭石色。”
风从半开的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又晃了晃。林夏抬头时,正看见陈屿站在窗前,月光落在他肩上,像披了层细雪。他手里捏着片蓝花楹的新叶,指尖正轻轻碾着叶梗,淡紫的汁液染在指腹,倒像谁抹了层薄胭脂。
“刚才收拾画箱,发现你那半张花笺边角卷了。”他转过身,手里多了个白瓷镇纸,上面用青釉绘着缠枝莲,“找李伯借了点浆糊,掺了点桂花露粘了粘。”镇纸压在花笺上,露出的一角里,“凝香阁”的小印正对着颜料盒上的记号,像两段时光在烛火里碰了碰鼻尖。
苏棠忽然指着窗外轻喊:“快看月亮!”
众人转头望去,墨蓝的天上,一轮满月刚挣开云絮,清辉漫过竹篱笆,把桂树的影子投在画纸上。林夏忽然发现,那影子的形状,竟和李伯旧画轴里的雪梅枝桠重合了。她取过支兼毫,蘸了点陈屿新磨的松烟墨,顺着光影的轮廓勾勒——墨色落纸时,竟泛着淡淡的银,像月光被笔尖钓进了画里。
烛芯忽然爆出个火星,香灰簌簌落在画案上。林夏伸手去拂时,却见那灰落在石青颜料里,竟融成点浅灰,像深潭里浮起的雾。陈屿递来支小楷笔:“加点赭石试试?”
她蘸了点颜料往灰雾里点,那点赭石竟顺着香灰的纹路漫开,像夕阳漫过了远山。众人都没说话,只听见窗外的桂叶偶尔落片叶子,轻得像时光在纸上翻了页。
李伯的茶砖泡好了,琥珀色的茶汤里浮着点金,倒像把月光煮进了水里。林夏端起茶杯时,忽然发现杯底的倒影里,她和陈屿的影子正挨着,像画纸上没干透的两笔,晕染在一起,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