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厅的暖气总比别处低两度,老艺术家那盆兰草却在凌晨顶破了冻土。林夏整理展品标签时,忽然发现瓦盆边缘拱起道裂纹,嫩白的芽尖裹着层湿泥,像被谁悄悄按了颗珍珠在土里——这盆草去年冬天就该开花,却因移盆时伤了根,枯守了整季,连王奶奶都断言“难活了”。
陈屿举着温湿度记录仪进来时,镜片上还沾着晨霜。“仪器显示昼夜温差刚好五度,土壤含水率18%,”他蹲下身,镜头对准那截新芽,“但AI算不出它昨晚攒了多大劲才撑开冻土。”数据屏上跳动的曲线忽然卡顿了下,是门口的风灌进来,吹得传感器晃了晃——张师傅的徒弟正扛着袋新筛的陶土经过,麻袋上的破洞漏下些红砂,在地板上拖出道细碎的轨迹,像谁用毛笔蘸了朱砂画的线。
“李伯的木雕展撤了一半,”林夏指着墙角的空展柜,那里还留着块浅痕,是常年摆着的“寒梅图”木雕底座压的,“他说要把展柜改造成3D投影台,让老木雕能‘动’起来。”话音刚落,就见李伯牵着安安走进来,老人手里捧着个木匣子,里面是半截雕了一半的梅枝,断口处还留着凿子的斜痕——那是十年前他中风后,握不住刻刀时凿坏的,“安安说要给梅枝添只小鸟,用3D笔补上去。”
安安趴在展柜上,举着支银灰色的3D打印笔,笔尖融化的塑料丝像春蚕吐丝,慢慢裹出个圆滚滚的鸟身。李伯坐在旁边,枯瘦的手指捏着刻刀,在木雕的老梅干上补刻细小的鳞纹,每一刀下去都带着迟疑的停顿,却在转折处留着年轻时的利落:“机器能画直线,却刻不出我这手抖的弧度。”陈屿忽然打开投影,将老人握刀的姿势投射到墙上,与十年前他未生病时的雕刻影像重叠,两道影子的手腕在某一刻竟完美重合,像时光在木纹里打了个结。
王奶奶的颜料房飘出股苦香,是新熬的紫草汁沸了。林夏进去时,正看见光谱仪的屏幕上,紫色的波长曲线忽高忽低——老师傅往锅里扔了把晒干的野菊,“去年的紫草偏冷,掺点秋菊的暖黄,颜色才活得起来。”她用竹筛滤渣时,指节上的老年斑浸在紫汁里,像落了几颗熟透的桑葚。旁边的年轻学徒举着电子秤,却总被王奶奶拍掉手:“三指宽的紫草,凭手感添,秤哪有手指头记得准?”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工坊,在地板上拼出块菱形的光斑。陈屿调试着全息投影设备,老艺术家那幅洇了墨的《石桥图》在半空展开,AI修复的流水正顺着残缺的墨痕流淌,却在某块石板处故意留了道空白——那是林夏昨夜标记的,“原图这里有滴墨渍,像只停在桥上的鸟。”话音未落,安安举着刚打印的纸鸟跑过来,纸鸟翅膀上拓着小宇用陶泥印的银杏纹,她踮脚把纸鸟贴在投影的空白处,光影里,竟真像有只鸟从画里飞了出来,翅膀掠过的地方,石桥缝里冒出几丛虚拟的青草。
张师傅的新窑开了,第一炉出的是批混着纳米砂的陶碗。陈屿用硬度仪测试时,数值比传统陶碗高出三成,老师傅却皱着眉捏起只碗:“太光溜了,缺了点‘气口’。”他往碗底摁了个浅浅的指印,指腹的纹路在瓷面上留下圈细密的凹痕,“以前烧碗,总要留个小气孔,让陶土能‘呼吸’。”林夏忽然想起实验室里那台3D打印机,昨夜它自动完成了批碗坯,边缘却被陈屿手动敲出几个小缺口,“他说机器做的圆,不如带点缺口的方看着实在。”
傍晚清场时,林夏在展厅角落发现个被遗忘的陶哨。是小宇上午捏的,哨身上歪歪扭扭刻着“芽”字,吹口处还沾着点没烧透的红泥。她对着夕阳吹了声,哨音里混着点土腥味,却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那些鸟是开春时飞来的,总爱在3D打印的鸟窝里搭真正的草。陈屿走过来,指着哨身上的泥渍笑:“这是最好的记号,机器可做不出这么特别的‘瑕疵’。”
暮色漫进工坊时,各间屋子的灯又亮了。李伯的投影台旁,安安的纸鸟正围着虚拟的梅枝飞;王奶奶的颜料钵里,光谱仪的数值还在跟着她添的菊叶跳动;张师傅的陶轮旁,年轻程序员揉泥的手渐渐有了弧度,掌心里的汗正慢慢渗进红土。
林夏把那只带泥的陶哨放进展柜,旁边摆着老艺术家的画稿、3D扫描的纹样图,还有片压平的银杏叶。窗外的雪彻底化了,冻土下的草芽正悄悄舒展,像无数藏在时光里的新旧故事,终于要在春天长出新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