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是卯时悄无声息漫进小镇的。林夏在工坊的手作实验室整理工具时,窗棂上已积了层薄薄的白。她正将张师傅昨晚捏坏的陶坯碎片收进木盒——那些带着指温的裂痕,比完整的作品更让人舍不得丢,忽然听见推门时风铃叮当作响。
陈屿站在门口,深色围巾上落满雪粒子,鼻尖冻得发红,怀里却紧紧抱着个裹着厚棉布的木盒。“张师傅凌晨打电话,说去年窖在老井旁的陶泥醒了,非让我趁热送来。”他把盒子放在工作台中央,解开棉布时,一股混着腐叶与湿土的暖意漫开来。林夏伸手去触,泥块温温的,像揣了整夜的炭火,指腹能摸到细密的砂粒——那是从镇子后山特意采来的红土,要经三次筛滤、七遍淘洗,再埋进井底陈化半年才得的。
“上周调试扫描仪时,张师傅还说这泥的配比是他家传的秘方,连儿子都没全教。”陈屿搓着冻僵的手,目光落在墙角那台3D打印机上。机器旁摆着半成型的陶碗模型,线条规整得像用圆规画的,却总缺了点什么。林夏忽然想起上个月,陈屿蹲在张师傅的泥坊里,举着高清相机拍陶轮转动的轨迹,镜头里老师傅皴裂的拇指按在泥坯上,每一次倾斜都带着微妙的弧度,“他说机器能算出泥料的湿度,却算不出手心里的汗。”
实验室的门被撞开时,一串带着雪水的脚印从门口一直铺到陶轮旁。扎羊角辫的安安举着张画纸冲进来,冻得通红的手里还攥着半截蜡笔:“林老师!你看我画的雪娃娃!”纸上的雪人歪歪扭扭,胡萝卜鼻子画成了三角形,却在雪地里插了支歪歪的红梅——那是她昨天在李伯的木雕展柜里看到的纹样。
陈屿忽然笑了,拉着安安走到投影幕前:“要不要让你的雪人长在老画里?”他调出AI系统里存着的《寒梅图》扫描件,那是老艺术家年轻时临摹的古画,墨色已有些发灰。安安踮着脚在平板上点点画画,把自己的雪人拖到梅枝下,AI立刻顺着画的笔触,给雪人添上了层淡淡的水墨晕染,仿佛那圆滚滚的白团子真从宣纸上冒出来的。最妙的是雪人的围巾,程序竟自动借鉴了张师傅陶泥里的红,暖得像能焐化寒冬。
“你看,”陈屿指着屏幕,“机器记得住老画的笔法,却想不出给雪人系围巾——这得靠安安的主意。”林夏望着那幅新旧交织的画,忽然发现AI生成的梅枝上,有处刻意留的飞白,像被风雪吹断的细枝——那是老艺术家原作里的笔误,陈屿扫描时特意标注“保留”,说“这处缺憾比完美更有脾气”。
午后雪下得紧了,工坊的玻璃窗蒙上层白雾。艺术教室里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林夏和陈屿走过去时,正看见李伯的孙子小宇,正把一片银杏叶往陶泥上按。叶子早被冻得发脆,叶脉在泥坯上拓出细密的纹路,像给陶碗镶了圈蕾丝。“爷爷说这叫‘借自然的力’,”小宇举着沾泥的叶子,鼻尖沾着点朱砂红——那是刚才拓印老瓦当时蹭的,“就像太爷爷画雪,总爱往墨里掺点雪水,说这样画出来的雪才会化。”
座谈会的争吵声就是这时从隔壁传过来的。年轻的设计师正对着大屏幕比划:“AI生成的纹样效率是手工的十倍,客户要多少套都能立刻出图。”话音未落,就被王奶奶的拐杖笃笃敲地的声音打断:“你那牡丹看着鲜亮,花瓣里没藏着熬了三个月的花汁,风吹日晒就褪色!”王奶奶是镇上做传统颜料的老手艺人,她家的胭脂红要晒足百天的茜草,石绿得用孔雀石细细研磨,光是滤渣就要过八层细绢。
林夏没进去,只是站在走廊里,望着墙上那幅老艺术家的残作。画的是雪后的镇口石桥,墨色浓淡不均,有几处甚至洇开了——那是他晚年手抖得厉害,砚台打翻在纸上留下的痕迹,却偏偏让石桥下的流水有了晃动的错觉。陈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忽然伸手在屏幕上调出这幅画的数字修复版:“上次试着让AI补全缺损的部分,它填得很工整,可总觉得像给老人戴了副不合脸的面具。”他点了下撤销键,那些工整的线条消失了,露出原作里歪歪扭扭的笔触,“后来才明白,有些‘不完美’是独一份的记号。”
傍晚收工时,雪终于小了。张师傅捧着只刚从窑里取出的陶哨走进来,窑火的热气还没散尽,陶土特有的腥气混着松烟味扑面而来。他往哨眼里呵了口气,凑到嘴边一吹,哨声算不上清亮,尾音带着点沙沙的沙哑,像冬日里漏风的窗缝。“这泥里掺了你说的纳米级石英砂,机器测的膨胀率,”老师傅咧开嘴笑,牙上还沾着点窑灰,“但烧窑时那三夜,我隔一个时辰就摸一次窑壁,这温度,机器报不出来。”
陈屿忽然从背包里掏出个小东西,是支3D打印的哨子模型,按的是陶哨的同款尺寸,却在吹口处刻了圈极细的纹路。“这是用扫描仪扫了你握哨子的手势,算出最省力的角度。”他把模型递给张师傅,老人戴上老花镜,用粗糙的拇指摩挲着那些纹路,忽然往模型里塞了团湿泥:“明儿我教你捏个芯子,机器刻的壳,得配手捏的胆才响。”
雪后的青石板路泛着水光,银杏叶落在雪里,金黄的叶肉衬着残雪,像撒了满地碎金。陈屿忽然弯腰拾起片叶子,叶尖有个小小的虫洞,边缘卷着点秋末的焦痕。“你看这洞,”他把叶子放进林夏手心,指腹轻轻蹭过那处残缺,“春天发芽时,这地方说不定会长出个更结实的芽。”
林夏握紧叶子,抬头望见工坊的灯次第亮起。实验室的窗玻璃上,张师傅正教年轻程序员揉泥,陶轮转动的弧线与3D建模的网格线在暮色里重叠;画室里,王奶奶的颜料钵旁摆着光谱分析仪,茜草汁的红色在屏幕上变成一串跳动的数值,却依旧染着她指尖的温度。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陶哨声,不成调,却热热闹闹的,混着打印机轻微的嗡鸣,像无数新旧的音符,正在雪夜里谱一首没写完的歌。林夏忽然想起老艺术家那盆兰草,早上看时还蔫蔫的,此刻大概也在展厅里,借着暖灯抽出了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