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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生幻觉

星轨偏航

医院惨白的灯光像冰冷的探针,刺穿着病房里凝滞的空气。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白晓婷掌心伤口渗出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腥气。

白晓婷半靠在竖起的病床上,背脊僵硬得像一块寒冰。她缠着纱布的手腕无力地垂在身侧,纱布边缘洇开一小圈刺目的暗红——那是她无意识挣扎时撕裂的伤口。另一只手的掌心,指甲深深嵌入尚未结痂的皮肉,带来一阵阵尖锐却麻木的刺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自己还存在于这个冰冷的世界。

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对面空无一人的墙壁上。那里,刚才还站着一个穿着撕裂地勤制服、额角淌血、眼神痛苦绝望的傅宇川。他嘶吼着关于STARLIGHT-977坠毁的“真相”,关于陈擎,关于他五年来在黑暗中的苟活……那些话语如同淬毒的利刃,在她心口反复剜割。

可现在,那里只有一片刺眼的白。

“骗子……” 她嘴唇无声地翕动,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烟,带着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都是……骗子……”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之前那位神情严肃的中年女医生张医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穿着白大褂、气质温和沉静的中年男性,胸前挂着“心理科主任 陈默”的铭牌。护士推着治疗车跟在后面。

张医生看着白晓婷失魂落魄、眼神涣散的样子,眉头紧锁。她走到床边,声音刻意放得轻柔:“白小姐?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白晓婷毫无反应,目光依旧空洞地凝固在对面墙壁上,仿佛那里还残留着那个撕裂她灵魂的幻影。

陈默主任示意护士先处理白晓婷掌心和手腕的伤口。护士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紧握的拳头,掌心血肉模糊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混合着干涸和新渗出的血迹,触目惊心。消毒棉球触碰伤口的刺痛让她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却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眼神空洞得令人心碎。

陈默静静地观察着,目光敏锐地扫过她手腕纱布下隐约透出的、深浅不一的陈旧疤痕轮廓,又落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他走到床边,没有立刻询问,只是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保持着一种安全而温和的距离。

“白小姐,” 陈默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我是心理科的陈默医生。你现在在医院,很安全。刚才……你经历了一次非常强烈的情绪波动。”

白晓婷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空洞的视线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焦距,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向陈默。那眼神里没有信任,只有一片被彻底焚毁后的荒芜灰烬。

“他……” 她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出破碎的气音,“傅宇川……他刚才……在这里……” 她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颤抖着指向对面空荡荡的墙壁,“他说……飞机……是他……”

“白小姐,” 陈默的声音依旧平稳,眼神却带着深切的悲悯和理解,“根据我们的记录,以及机场急救站和救护车人员的反馈,从你晕倒在机场,到被送来医院,全程……只有你一个人。那位帮助你、并坚持送你来医院的地勤人员,在你进入处置室后,因为工作原因已经离开了。他并没有进入过这间病房。”

“不可能!” 白晓婷猛地摇头,动作剧烈得牵扯到手腕的伤口,剧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脸色更加惨白,“我看见了!他就在这里!他穿着制服!衣服破了!额头在流血!他跟我说……说飞机……说陈擎……说……” 她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眼神里充满了混乱和巨大的恐惧,“他说他没死!他说他……”

“白小姐!” 陈默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坚定,打断了她越来越失控的呓语,“请看着我。”

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像两潭沉静的湖水,包容着一切惊涛骇浪。“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五年前失去挚爱的痛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巨大创伤。这种创伤……有时候,会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表现出来。比如……在极度疲惫、精神高度紧张或受到新的刺激时……看到一些……非常真实的……幻象。”

“幻象?” 白晓婷喃喃重复,眼神剧烈地晃动,像风中残烛,“不……不是幻象!我摸到了!他的衣服!是湿的!有血!我听到了!他的声音!那么清楚!他说……”

“那是你的大脑,” 陈默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在巨大的悲痛和应激状态下,为了保护你,或者……为了满足你内心深处某种……无法言说的渴望……而创造出来的‘真实’。它融合了你记忆中最深刻的片段——他的声音、他的样子、甚至他可能穿着的制服……以及你潜意识里……对那场空难无法释怀的疑问和……某种隐秘的、希望他还活着的……执念。”

陈默的目光落在她手腕厚厚的纱布上,声音带着沉重的叹息:“这些伤痕……白小姐,它们告诉我,这五年,你从未真正走出来。你把所有的痛苦、自责、愤怒、绝望……都深深地埋在心里,用工作、用坚强、甚至用……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来压抑它。但创伤不会消失,它只是潜伏着。今天在机场,那个意外……那个行李箱被砸坏的瞬间……它可能触发了你内心深处某个最脆弱的开关……让你压抑了五年的情绪……和那些无法解答的疑问……如同火山一样爆发了……而你的大脑,为了保护你,或者为了给你一个‘答案’,制造了那个……无比真实的‘傅宇川’。”

“不……不会的……” 白晓婷摇着头,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冲刷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颊,“不是幻象……不是……他就在这里……他就在这里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助和绝望的哀求,仿佛在抓住最后一根虚幻的稻草。

“白小姐,” 张医生走上前,将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报告轻轻放在白晓婷手边的被子上,“这是你被送来时,我们紧急做的几项基础血液和影像检查结果。你看这里,” 她的手指点着报告上的一行数据,“你的皮质醇水平……是正常值上限的十几倍。这是一种在极端压力、恐惧和创伤后应激状态下,身体会大量分泌的激素。还有这里,” 她又指向脑部CT的初步阅片意见,“虽然没有发现器质性病变,但报告提示边缘系统(尤其是海马体和杏仁核区域)活动存在显著异常……这些都是急性应激障碍(ASD)甚至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典型生理指征。”

冰冷的医学数据,像一把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而无情地解剖着她混乱的感知。白晓婷的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术语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那些她以为无比真实的触感——他制服布料的粗糙、他额角鲜血的温热、他嘶吼时喷溅的气息……在科学的证据面前,开始变得虚幻、摇晃。

“他……真的……不在这里?” 她抬起头,泪水迷蒙地看着陈默和张医生,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迷茫和巨大的、被彻底掏空的脆弱。

“是的,白小姐。” 陈默的声音带着深沉的悲悯,“傅宇川先生……五年前,已经在那场空难中……离开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离开了……” 白晓婷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它们的含义。一股巨大的、足以将她彻底碾碎的冰冷绝望,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比刚才的愤怒和疯狂更甚!那是一种……连幻象都被彻底剥夺后的、绝对的、死寂的虚无!

她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无声地颤抖起来!不再是刚才那种歇斯底里的哭喊,而是从灵魂最深处爆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悲恸呜咽!那声音被手掌死死捂住,闷闷的,却带着撕裂心肺的力量,一声声撞击在病房冰冷的墙壁上!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从指缝中汹涌溢出,迅速打湿了她的手掌、手腕的纱布和身下的白色床单。她蜷缩着身体,像一个被世界彻底抛弃的孤儿,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名为“永失”的黑暗冰海之中。

陈默和张医生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担忧。陈默轻轻示意护士准备好镇静剂,但他没有立刻使用,只是静静地、充满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此刻的崩溃,是那压抑了五年的巨大创伤洪流终于找到了一个泄洪口。虽然痛苦,却是走向真正疗愈的必经之路。

不知过了多久,那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呜咽声才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精疲力竭的抽泣。白晓婷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神却不再是空洞或疯狂,而是一种被彻底焚毁后、只剩下灰烬余温的死寂。那是一种……认清了现实、接受了最残酷真相后的……万念俱灰。

她看向陈默,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一种耗尽所有生命力的疲惫:

“医生……”

“帮我……”

“帮我……忘了他……”

“求求你……帮我……忘了他……”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她自己心上反复切割。忘记?怎么可能忘记?那深入骨髓的爱与痛,早已成为她灵魂的一部分。说忘记,不过是另一种更深的绝望。

陈默看着她眼中那彻底熄灭的光,心中叹息。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白小姐,真正的疗愈……不是忘记。”

“而是学会……带着这份失去,继续活下去。”

“带着你们曾经拥有过的……那份‘如初’的爱。”

他站起身,对护士点了点头。一支温和的镇静剂被缓缓推入她的静脉。药物的力量如同温柔的潮水,逐渐淹没了她残存的意识。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白晓婷最后模糊的视线里,仿佛又看到了那片北太平洋冰冷幽暗的海水,还有……那枚沉在海底、永远无法送达的航模戒指,在无声地诉说着永恒的爱与别离。

空冢独照烬余温——真相如冰,浇熄妄念的火焰,唯余心冢之前,那被永恒凝固的“初爱”余温,在死寂的灰烬中,无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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