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岁月
蝉鸣织就的盛夏午后,户县的老槐树撑开千年树冠。斑驳树影里,牛子同系着靛蓝粗布围裙,在灶台前翻动铁勺。臊子面的香气顺着炊烟漫开,红油汤里的肉丁裹着木耳、黄花菜上下沉浮,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却掩不住嘴角勾起的弧度。
张小玲坐在葡萄架下的藤编摇椅上,银针在淡蓝色毛线间穿梭如蝶。阳光透过叶隙洒在她银发上,织就一片细碎的金斑。她的老花镜滑到鼻尖,每当抬头望向灶台前的身影,镜片后的目光便会泛起涟漪——那抹系着围裙忙碌的背影,与二十年前在虎头崖为她挡子弹的少年,渐渐重叠成同一个轮廓。
"药熬好了!"她端起青瓷药碗,碗沿浮着几颗枸杞,红得像那年暴雨里溅在金条上的血珠。牛子同转身时,围裙上沾着面粉,像落了层细雪。他接过药碗,却顺势握住她的手:"还记得虎头崖吗?"
张小玲的动作骤然停顿,银针悬在毛线之上。二十年前的暴雨声、枪声、还有玉佩刺入敌人咽喉时的闷响,突然在耳边炸开。她轻轻靠上他肩头,毛衣针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怎么不记得?你替我挡子弹的那一刻,我就想,就算死,也要和你死在一处。"
笑声惊飞了院角啄食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声惊动了隔壁院的老黄狗。汪汪的叫声顺着青石板路传远,与远处传来的秦腔唱腔交织在一起。苍凉的"祖籍陕西韩城县"唱段里,鸿煊推着二八自行车转过巷口,车铃叮当作响。刘玉蝶坐在后座,怀里抱着竹编食盒,鬓边新插的玉簪随着颠簸轻轻摇晃。
"牛哥!"鸿煊的喊声带着几分爽朗的沧桑,"第三代捣鼓出了菊花豆腐,非得让你们尝尝鲜!"话音未落,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蹦跳着从院门探出头,红头绳晃成两团火焰。她举着油纸包的甑糕,像只欢快的雀儿:"张奶奶,我做的枣泥比爷爷的还甜!"
八仙桌在葡萄架下摆开,新摘的葡萄紫得发亮,滚落在青瓷碟里。第三代传人小心翼翼掀开食盒,嫩如凝脂的豆腐雕成九瓣菊花,浇上用牛骨熬了整夜的酱汁,香气顿时漫过满院。刘玉蝶给张小玲添了碗面,筷子尖挑起的面条泛着油光:"还是你教的配方,一口下去就想起从前。"
牛子同望着满院热闹,突然有些恍惚。记忆的潮水漫过岁月的堤岸——那个追着鸿煊要糖画的小女孩、青石峡里浑身浴血的战士、还有虎头崖暴雨中染血的玉佩,都化作眼前织毛衣的银发妇人,和嬉笑打闹的孩童。老槐树枝桠间,二十年前系的红绸还在随风轻摆,只是颜色早已褪成温柔的浅粉。
夕阳西下时,巷道里飘来炒凉粉的焦香。牛子同和张小玲并肩坐在老槐树下,看晚霞把云朵烧成橘子色。她的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毛衣针已经收进竹篮。远处传来孩童们追逐的笑闹,混着秦腔胡琴的悠扬。
"这辈子,值了。"牛子同握住她布满皱纹的手,指腹摩挲着当年挡子弹留下的疤痕。张小玲望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想起陈远照片背后的字,想起金库暗格里的秘密,更想起无数个战火纷飞的夜晚。而此刻,微风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带来阵阵槐花的清甜。
暮色渐浓,一添楼的灯笼在远处亮起暖黄的光。第三代的歌声顺着晚风飘来,唱的是新创的秦腔小调。牛子同和张小玲相视而笑,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下的纹路里,盛满了比金条更珍贵的安宁。那些颠沛流离的岁月、浴血奋战的日子,终究都化作了此刻身旁人的温度,和户县永不消散的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