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轮回

秦岭北麓的户县，连风都带着麦秸燃烧后的焦香。灰砖矮墙间，孙正义踩着露水往家走，竹编菜筐里装着刚割的韭菜，叶尖还挂着晶莹的晨露。炊烟从青瓦缝隙里钻出来，缠绕着老槐树的枝桠，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鸡鸣，惊飞了树梢的麻雀。

推开斑驳的木门，玲珑正蹲在灶台前烧火，蓝布围裙上沾着面粉。听见脚步声，她回头笑了笑，发梢还别着昨天编的艾草香包："今天的槐花麦饭，就差你摘的韭菜了。"孙正义喉头一紧，想起昨夜她在油灯下缝补儿子的棉袄，银针在粗糙的指缝间穿梭，像在绣一幅没有尽头的画。

饭桌上，鸿煊狼吞虎咽地扒拉着饭，米粒沾在嘴角。"爹，今天王大爷教我捆麦草！"少年眼里闪着光，"说等麦收了，让我去地头帮忙。"孙正义夹了块腌萝卜放进儿子碗里，瞥见妻子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十五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满月宴。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映得墙上的锄头影子忽明忽暗。

入夜后，月光顺着窗棂爬进屋子，在青砖地上铺出银白的纹路。玲珑正在给丈夫熨烫明天上班穿的粗布长衫，煤油灯的光晕里，她的侧影依然柔美如初。孙正义从背后环住她的腰，下巴蹭着她柔软的发顶："今天发工钱了。"他掏出油纸包着的铜板，"过两天去集上扯块红绸，给你做件新衣裳。"

玲珑的手顿了顿，熨斗在布料上烙出整齐的褶皱："有这钱，不如给鸿煊买双新鞋。"她转身时，月光正好落在眼角细纹上，"孩子长个子快，去年的鞋又小了。"孙正义突然将她搂进怀里，听见彼此的心跳在寂静中重合。十五年前被夺走的尊严与荣耀，此刻都化作怀中温热的体温。

日子在晨耕暮织中悄然流逝。转眼到了阳春三月，油菜花开得漫山遍野，像给大地铺了层金灿灿的锦缎。孙正义站在户县饭店后厨门口，望着儿子系上崭新的围裙。鸿煊的背影已经比他高出半头，握着菜刀的手却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沉稳、有力，带着与生俱来的灵气。

"这孩子不得了！"掌勺的阿伟师傅咂着烟袋锅，"昨天试了道酸辣肚丝汤，连我这老舌头都尝不出毛病！"他眯起眼睛，看着鸿煊熟练地将牛肚切成均匀的细丝，"比当年的你还强三分。"孙正义笑了笑，目光却落在儿子额角沁出的汗珠上，那是他从未有过的、属于少年的朝气。

与此同时，西安城正上演着另一番光景。刘仁星的宅邸坐落在朱雀大街最繁华的地段，飞檐斗拱间挂着西洋进口的水晶灯。他坐在雕花太师椅上，指尖夹着雪茄，听管家汇报新收购的纺织厂账目。落地窗外，女儿刘玉蝶正在花园里荡秋千，鹅黄色的裙摆掠过盛开的牡丹，惊起几只彩蝶。

"老爷，商会下周要办春宴。"管家递上烫金请柬，"日本人松本社长点名要尝尝一添三绝。"刘仁星的雪茄在烟灰缸里碾出火星，十五年前的场景突然涌上心头——孙正义苍白的脸，玲珑绝望的哭喊，还有那座终于落入他手中的百年酒楼。"告诉后厨，"他冷笑一声，"就说刘某人的手艺，比当年更精进了。"

春光明媚的周末，刘玉蝶戴着珍珠发箍，倚在轿车后座上。车窗外，户县的田野像幅流动的水墨画，麦苗随风起伏，偶尔掠过几座古朴的石桥。"玉蝶，听说户县饭店的油泼面特别地道！"同学张小玲兴奋地指着路边招牌，"咱们中午就去那儿吃吧！"

刘玉蝶轻轻拨弄着蕾丝手套，目光落在远处农舍升起的炊烟上。她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一添楼门庭若市，匾额上的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啊，"她嘴角勾起浅笑，"就去尝尝看。"

此时的户县饭店后厨，鸿煊正踮着脚往蒸笼里添柴火。汗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他却浑然不觉，全神贯注地盯着锅中即将出锅的肉夹馍。突然，前厅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跑堂的伙计冲进来大喊："贵客到！准备雅间！"鸿煊与牛子同对视一眼，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他们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十五年前的恩怨，即将在这个普通的春日午后，再次掀起惊涛骇浪。

夕阳西下时，刘玉蝶踩着高跟鞋走进饭店。雕花木格窗漏下的余晖中，她看见一个少年正端着刚出锅的油泼面从后厨走出，面条上撒的葱花翠绿欲滴，热油浇在辣子面上的滋啦声，像极了她在留声机里听过的交响乐。少年抬头的瞬间，四目相对，窗外的柳絮突然纷纷扬扬地飘起来，落在他们之间，仿佛一场无声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