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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那年

厨帅

一 出生那年

民国十七年深秋,关中平原笼罩在铅灰色的云层下。西安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碎叶被寒风卷着打旋,沿街商铺的幌子在风中噼啪作响。街角的一添楼酒家里,后厨灶火正旺,蒸腾的热气与刺鼻的煤烟混作一团,主厨孙正义的白围裙上沾满面粉,正将最后一屉羊肉泡馍端上托盘。

"孙师傅,3号桌催了三回了!"跑堂的伙计探进半个身子,话音未落,前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孙正义眉头一紧,刚要迈步,账房先生老周急匆匆奔来:"孙师傅,快回府!少奶奶发作了!"

铜盆里的热水早已凉透,孙正义在产房外来回踱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羊皮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腰间那把从不离身的雕花厨刀——那是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刀鞘上"五味乾坤"四个字已被摩挲得发亮。自接掌一添楼主厨之位,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慌乱,耳中满是妻子玲珑压抑的呻吟,仿佛有无数根银针在扎。

"老爷,要不喝口热茶?"小厮小李子捧着茶盏的手都在抖。孙正义摆摆手,目光死死盯着紧闭的雕花木门。窗棂上的喜字剪纸被风掀起一角,恍惚间,他想起三年前成亲那日,玲珑盖着红盖头跨过门槛时,裙摆扫过他亲手烧制的陶制烛台。那时的一添楼虽不复祖辈荣光,却也宾客盈门,父亲坐在太师椅上,望着满堂红绸笑得合不拢嘴。

突然,产房内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孙正义猛地撞向木门,却被产婆拦住:"使不得!见红的屋子男人不能进!"他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廊柱,震落了檐角的冰棱。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化作钝刀在心头割。直到那声清亮的啼哭撕破夜空,他才如梦初醒,冲进去时险些绊倒在门槛上。

玲珑躺在浸透汗水的被褥间,发丝黏在苍白的脸上,却仍强撑着露出笑容。襁褓中的婴儿皱巴巴的,眼睛还未完全睁开,却攥着小拳头蹬腿。孙正义颤抖着接过孩子,那小小的体温透过襁褓传来,让他想起冬日里煨在灶膛里的红薯。

"眉眼随你,脾气倒像我。"玲珑气若游丝,手指抚过婴儿微红的脸颊,"生他时,我梦见一添楼的灶台突然窜起三丈高的火苗,烧得满天通红。"孙正义心头一颤,这场景竟与父亲临终前的呓语如出一辙——老掌柜弥留之际,总念叨着"火里有金,灶上生光"。

郎中诊脉时,孙正义抱着孩子立在窗边。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洒进来,照亮墙上斑驳的家训:"五味调和,厚德载物"。这八个字是祖父用朱砂写的,如今颜料剥落,却依旧遒劲。他想起白天在后厨,新来的学徒把调料罐打翻,雪白的盐粒洒在青砖地上,竟让他无端生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惶恐。

"夫人身子虚,需静养百日。"郎中收起脉枕,"不过小少爷哭声清亮,将来必成大器。"孙正义掏出块碎银递过去,转身时瞥见铜镜里的自己——三十岁的面容竟比父亲去世那年还要憔悴,眼窝深陷,两鬓不知何时已爬上霜色。

更鼓敲过三更,整座宅院终于安静下来。孙正义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摸出烟袋锅,却发现火折子早已湿透。寒风卷起墙角的枯叶,掠过那口闲置的老井。记得小时候,父亲常让他趴在井沿看月亮,说井水倒映的月光能照见人的命数。如今井壁布满青苔,水面浮着几片败叶,什么也照不出来。

"正哥,想什么呢?"玲珑披着夹袄出现在门口,怀里的孩子正咂着小嘴酣睡。孙正义起身迎过去,见她脚步虚浮,忙扶住她胳膊。两人在廊下并排坐下,远处传来梆子声,更添几分清冷。

"给孩子起个名吧。"玲珑把头靠在他肩上,"你是掌勺的,最懂火候,这名字也该讲究个'文武火'。"孙正义望着夜空,猎户座的三颗星在云层后若隐若现。父亲常说,做宴席要像排兵布阵,每道菜何时下锅、用几分火,都有定数。

"鸿煊。"他突然开口,"鸿字有大雁南飞之象,煊字含烈火烹油之意。鸿煊,便是要在这乱世里,像文火慢炖般熬出滋味,又如武火快炒般轰轰烈烈。"玲珑轻笑出声,呼出的白气在月光下凝成霜:"到底是大厨,连起名都离不开灶台。"

远处传来城墙上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四更天。孙正义抱起熟睡的孩子,望着他粉嫩的小脸,突然想起白天在后厨试做的新菜——用羊骨熬三天三夜的高汤,配上现烤的馍馍,再撒把嫩绿的葱花。那汤汁入口的醇厚,恰似此刻心中翻涌的柔情。

回到卧房,孙正义把孩子轻轻放进摇篮。烛光摇曳中,玲珑已沉沉睡去,嘴角还挂着浅笑。他坐在床边,取出贴身收藏的菜谱——那是祖父手抄的《五味真经》,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艾草。翻到扉页,祖父的字迹力透纸背:"治大国若烹小鲜,守家业如护灶火。"

窗外,北风依旧呼啸,却不再似先前那般凛冽。孙正义吹灭烛火,躺在妻子身边,听着孩子均匀的呼吸声,恍惚间又回到儿时。那时的一添楼门庭若市,父亲站在灶台前,将滚烫的热油浇在刚出锅的鲤鱼上,刺啦一声,香气四溢。

"鸿煊,"他在黑暗中默念儿子的名字,"等你长大了,爹教你识遍五味,守好这灶台,也守好这乱世里的一方安宁。"更声渐远,整座城池陷入沉睡,唯有一添楼的灶火,在寒夜里倔强地亮着,如同永不熄灭的希望。

直到一个神秘的不速之客的到来。????

深秋的西安城裹着层灰扑扑的纱雾,东大街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一添楼青瓦飞檐上。孙正义裹紧夹袄推开后厨门,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案板上码着刚切好的霸王鱼丝,刀刃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这几日他总在琢磨新配方,儿子鸿煊的啼哭声仿佛还萦绕在耳畔,提醒着他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掌柜的,绸缎庄的张老爷要订三十桌流水席!"账房老周擦着汗跑进来说。孙正义正将牛尾下锅,闻言手上动作顿了顿。一添楼这百年金字招牌,靠着"一添三绝"在乱世中勉强支撑,可最近半年,隔壁新开的醉仙楼抢走不少生意,此刻这笔订单来得正是时候。

夜里,烛火摇曳,玲珑抱着熟睡的鸿煊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她略显憔悴的面容,却掩不住眼底的温柔:"正哥,鸿煊就快满月了。"她轻轻抚过孩子细嫩的小手,"摆几桌酒席庆贺庆贺吧,也让大伙儿看看咱们的宝贝。"

孙正义正在擦拭那把祖传厨刀,刀身映出他沉思的脸。父亲临终前的话犹在耳边:"一添楼的名声,比命都重要。"他点点头:"二十八号吧,挑个黄道吉日。"窗外,寒鸦掠过夜空,发出凄厉的叫声。

转眼到了二十八日,一添楼门前张灯结彩,舞狮队的锣鼓声震得街坊四邻都探出头来。孙正义扶着白发苍苍的母亲下车,老太太身披绛紫色披风,佛珠在腕间叮当作响。她看了眼门楣上"庆儿鸿煊满月酒宴"的横幅,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宴会厅内,八仙桌上摆满了红烧牛尾、山药夹心糕和霸王鱼丝,热气裹挟着香气在雕梁画栋间流转。孙正义站在主桌前,声音洪亮:"承蒙各位赏脸,今日薄酒素菜,还请各位吃好喝好!"话音未落,鞭炮声骤然响起,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乱飞。

就在众人举杯欢庆时,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寒风卷着枯叶灌进来,一个黑衣男子立在门口,脸上有道狰狞的疤痕,在灯笼光下泛着青白。孙正义手中的酒杯"当啷"落地,酒水在青砖上洇开:"是你!"

"师兄别来无恙啊。"刘仁星冷笑一声,随手将一包银元甩在桌上,大洋撞击桌面的声响格外刺耳,"听说师兄得了麟儿,小弟特来道贺。不过——"他眼神陡然阴鸷,"我要和你比试一添三绝。"

宴会厅顿时鸦雀无声。有人窃窃私语:"这不是五年前纵火的刘仁星吗?不是说死在海上了?"玲珑脸色煞白,抱紧怀中的鸿煊,声音发颤:"正哥,别答应!"

孙正义盯着刘仁星脸上的疤痕,往事如潮水般涌来。那时他们同在师父门下学艺,刘仁星却因嫉妒偷偷往仓库泼煤油。大火烧了半宿,险些毁了一添楼的根基。"你想怎样?"孙正义握紧拳头。

"三千大洋为注。"刘仁星踢开椅子,"你赢了,钱归你;要是输了——"他扫视一圈满堂宾客,"你们孙家立刻滚出一添楼!"

空气仿佛凝固了。孙正义望着母亲布满皱纹的脸,又看向玲珑含泪的眼睛。怀中的鸿煊突然"哇"地哭出声来,清脆的啼哭声刺破寂静。他深吸一口气,厨刀在袖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好!今日就请各位做个见证!"

刘仁星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说不出的怨毒:"师兄还是这么逞强。不过这次,你输定了!"他撩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刺青——那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恶狼。

宴会厅里的宾客纷纷退到四周,腾出中间的空地。孙正义走向灶台时,听见玲珑在身后轻声说:"正哥,我信你。"他回头看了眼妻子,怀中的鸿煊不知何时停止了啼哭,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那眼神竟让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坚毅。

灶火重新燃起,映得刘仁星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这场比试,赌的不仅是厨艺,更是一添楼百年的尊严。孙正义拿起菜刀,刀刃闪过寒光,仿佛已经嗅到了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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