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砚看着她这副恨不得将地图吞进肚子里的贪婪模样,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嫌恶,眉峰微蹙,语气更冷:“别磨磨蹭蹭,天亮前必须离开这片林子。
别耍小聪明,以为躲起来我就找不到你——你的位置,我随时都能感知到。
若是敢往回跑,或是跟旁人通风报信……”他掂了掂手中的小金铃,话语戛然而止,但其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听到“位置能感知到”,林月浑身一僵,忙不迭点头:“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走,天亮前一定离开!”
说着,她撑着地面想要起身,可扭伤的脚踝刚一沾地,一阵钻心的剧痛便让她龇牙咧嘴,只能扶着身旁的树干,一瘸一拐地慢慢挪动脚步,目光却始终黏在手中的地图上,片刻不敢移开。
她在心底恶狠狠地盘算:‘等着吧!等我攀上朔安王,成为人上人,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解了这破蛊的方法!
到时候,渡砚、苏玥,还有所有看不起我、欺负过我的人,你们一个都跑不了!我要把今日所受的屈辱和痛苦,千倍、万倍地讨回来!’
渡砚懒得再看林月这副蠢相,转身足尖轻点地面,身影已悄然掠入树林深处,转瞬便消失在浓密的树影中,只留下一阵被风吹动的草叶声,悄然散落在寂静的夜色里。
林月听着身后没了动静,才敢偷偷回头瞥了一眼,见渡砚真的走了,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可脚踝的疼痛仍在钻心,对牵机蛊的忌惮也未曾消散,她不敢有半分停留,咬着牙扶着身边的树木,一步一挪地朝着地图标注的方向前行。
每走一步,脚踝的疼痛便加重一分,可这痛楚,却让她眼底燃烧的那簇名为“野心”与“复仇”的火焰,越烧越旺,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与此同时,大胤王朝皇宫的宫道上,两侧石灯次第亮起。
昏黄光晕在青石板上拖曳出长短交错的影子,驱散了近前的幽暗,反倒让远方殿宇的飞檐翘角更显幽深难测。
夜露的湿凉漫在空气中,混着宫墙深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檀香,又缠上御苑那边漫过来的草木清芬,酿成独属于皇宫夜色的气息。
夜风掠过宫墙旁的古松,卷起低低的松涛,与巡夜禁卫沉重齐整的靴声交织,为这静谧的夜添了几分肃杀与压抑。
一行车队默然行在通往东宫的宫道上。为首的是一乘玄色镶金边的太子銮驾,规制森严,轿身由百年紫檀打造,沉稳厚重。
两侧暗纹云兽铜饰在灯影下流转着内敛幽光,轿顶那颗拳头大的东珠,于夜色中散出温润而尊贵的晕彩。
銮驾左侧,东宫总管太监福海身着深青蟒纹贴里,外罩石青绸面披风,手持雪白拂尘,微躬着身,步履轻捷地紧随其后。
他面容白净,眼角虽有细密纹路,双眼却锐利有神,时刻留意着前方路况与轿内动静,余光偶尔飞快扫过垂落的金黄蟠龙轿帘,眸中藏着不易察觉的谨慎与探究。
轿辇之后,二十名御林军护卫列队随行——他们身着亮银色明光铠,甲叶在夜色中泛着冷硬寒光,腰间佩着制式长刀,刀鞘与甲胄随行进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金属摩擦声。
众人面容肃穆,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宫道两侧每一处角落,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将闲杂人等隔绝在安全距离之外。
不远处两名宫女提着宫灯低头疾行,远远瞥见太子銮驾的明黄幡旗,浑身骤然一僵,手中宫灯“咚”地砸在青石板上,光晕剧烈摇晃。
二人不及多想,双腿一软便直直跪伏下去,膝盖重重磕击地面发出沉闷声响,随即双手迅速交叉按于膝前,腰背顺势俯低,额头稳稳抵在冰冷的石板上,连呼吸都凝在喉间,唯有肩头因极致的紧张微微耸动,静候銮驾远去。
队伍末尾,温杝负手而行,脚步看似散漫,却始终与前方队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深邃的墨瞳半眯着,似赏夜景,又似沉思,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与整支队伍的肃穆氛围格格不入。
偶尔抬眼望向銮驾时,目光中会闪过一丝玩味与考量。
銮驾轿内空间宽敞,几处角落的小冰盆散发着丝丝寒气,让空气沁凉宜人。
千幻端坐于铺着玄色软垫的宽大座椅上,面容冷峻,背脊挺直,维持着太子应有的威仪。
先前入轿时,见冰盆寒气沁人,他生怕苏小姐寒气入体,便未将苏小姐置于软座,而是将人儿紧紧拥在怀中,用宽大的袍袖与前襟将她单薄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素白面具的小脑袋靠在自己胸前。
他手臂稳健地托着她的背部与膝弯,力道均匀,既防她滑落,又避开了所有可能牵动伤处的位置。
千幻望着怀中的苏玥,深邃眼眸深处比平日多了几分凝重。
怀中人儿的微弱体温与极轻浅的呼吸,都清晰地传入他的感知。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副摇摇欲坠的白色面具上,犹豫片刻,终是伸出未戴扳指的左手,动作轻柔地将面具轻轻摘下。
面具滑落的瞬间,千幻的凝重神情顿了一顿。少女原本如玉般无瑕的脸颊、光洁额角乃至纤细脖颈上,竟沾满了干涸板结的泥污,有些泥点已然皲裂,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几缕汗湿的乌发黏在颊边,更添几分脆弱。
那一刻,千幻因扮演太子而刻意维持的冰冷威仪几乎溃散,眼底漾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涟漪。
他心中暗忖,苏小姐这般模样,活脱脱像一只在泥地里挣扎滚爬过的小猫,还是只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小花猫”。
正当他心神微漾,轿外忽然传来福海恭敬而略带尖细的嗓音,压得极低:“启禀太子殿下,承晖殿到了。”
话音刚落,千幻眼底的柔意便顷刻间敛去,周身凛冽气场重新凝聚,比之前更显沉凝。
他依旧用袖袍将苏玥遮得严严实实,只从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嗯。”
轿帘被福海双手恭谨地掀开一道缝隙,夜间的凉气悄然涌入。
千幻沉稳起身,小心调整了抱苏玥的姿势,确保她的脸依旧埋在自己胸前不被窥见,随即迈开沉稳的步伐,跨出轿辇。
乌缎靴底落在承晖殿前光滑如镜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转过头,目光冷冽地扫过殿前肃立的众人,最终定格在队伍末尾的温杝身上,沉声开口道:“温杝留下。其余人等,退下。”
“诺!”
以福海为首,御林军将士齐声应诺,声音整齐划一,在空旷的殿前广场回荡,透着绝对的服从。
福海率先躬身后退三步,随即转身对身旁两名御林军打了个手势。
二人立刻会意,与另外四名骑马御林军一同将沉重的太子銮驾拉向侧方停放处。
其余御林军迅速重新列队,步伐沉稳迅捷地退至承晖殿宫门之外,随即无声分散至宫殿四周要害位置,将整座承晖殿守得严严实实。
顷刻之间,殿前只剩下抱着苏玥的千幻、站在汉白玉台阶下神色莫辨的温杝,以及寥寥数名在殿内当值、此刻垂手恭身而立、大气不敢喘的太监宫女。
千幻不再赘言,抱着苏玥转身走向承晖殿那扇雕刻着繁复蟠龙纹的朱漆大门。
福海早已机警地抢先半步,无声推开殿门,随即垂首侧立一旁,姿态谦卑。
千幻步履沉稳地迈过高大门槛,身影没入殿内更深沉的灯光与阴影之中。
温杝站在原地,望着那位“太子”抱着那“小太监”消失在殿门内的背影,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不禁加深了些许。
他抬手用指尖轻轻弹了弹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才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经过垂手侍立的福海身边时,他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眼尾余光似有似无地扫过福海那低眉顺目的脸庞。
福海感受到那目光,头垂得更低,心中却是一凛——这位温公子的眼神,竟仿佛能看透一切。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待温杝的身影也没入殿内后,才轻手轻脚地合上沉重的殿门,自己则留在门外廊下,亲自守候,确保无人打扰到殿内的“太子殿下”与这位身份特殊的“贵客”的谈话。
承晖殿内烛火璀璨,盈握粗的蜡烛在鎏金灯台上静静燃灼,烛焰稳稳跃动,将殿中梁柱、雕饰映得流光溢彩。
四下静谧无声,唯有烛火燃烧时的细弱噼啪声,伴着蜡油缓缓凝落成珠的细碎声响,在轩敞殿宇中袅袅萦回,与鎏金灯台折射的暖光交织,满室华贵又沉静。
千幻小心将苏玥安置于乌木嵌黑金紫檀透雕螭龙纹拔步床榻上——床围以阴刻云纹衬底,螭龙鳞爪鎏金隐于乌木肌理,玄色暗纹帐幔垂落如夜,墨玉帐钩嵌着细巧金纹,烛火暖光漫过床沿嵌螺钿的暗金缠枝纹,黑金交织间更显沉敛华贵。
他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易碎的珍宝,指尖掠过冰凉的木面时,连呼吸都放得极缓。
温杝斜倚在一根支撑殿宇的朱漆圆柱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假太子”眼底那藏不住的关切与柔色,脑中竟不受控制地代入了他那位师兄——真正的大胤王朝太子轩辕御辰。
那位主儿向来杀伐果断、性情冷冽如万载寒冰,若让他对着谁露出这般温柔缱绻的神色,做出这般小心呵护的动作……光是脑补那冰面消融、冷漠无情的脸上挤出柔色的模样,温杝便觉浑身不自在。
他忽的双手抱臂,肩头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噤,忙不迭地摇了摇头,唇角扯出一抹嫌恶的弧度,低声自语:“咦!不敢想,实在不敢想,那画面太骇人了。”
千幻为苏玥掖好身侧的锦被,确认她呼吸虽微弱却还算平稳后,才缓缓直起身。
转身的刹那,便见温杝正背对着床榻,站在朱漆圆柱旁——双手环在胸前,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肩头还隐隐透着几分瑟缩,那模样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与滑稽。
他眉峰立刻紧蹙,沉声问道,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悦:“温杝,你在做什么?”
“你不是说,没有你的法子救治,苏……她断活不过明日卯时吗?”千幻语气里添了几分焦灼,抬手直指床榻,“还不快过来看看!”
温杝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俊美的面容上全然没了先前在轿辇外对“太子”该有的半分敬畏,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随口应道:“急什么?”
他抬手松了松腰间素色丝绦,指尖慢悠悠划过袖沿绣纹,眼底懒意混着几分促狭,挑眉道:“我跟着你这太子轿辇,从慎刑司那鬼地方一路走到这承晖殿,又累又渴,总得当先歇口气吧?”
话音未落,他已径直踱步走到殿中央那张上等檀木制成的圆桌旁,施施然坐下。
一双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大手一伸,先捻起那只釉色莹润、开片如冰裂的汝窑茶盏,指腹轻摩挲过盏沿细腻的开片纹路。
随即探身拎起桌边温着水的锡制茶壶,手腕微旋,清冽热水便顺着壶嘴缓缓注入盏中,堪堪斟至半杯,不盈不溢。
茶汤清澈透亮,一缕清雅兰香随热气袅袅弥漫。
他先将茶盏轻凑鼻尖,闭目深嗅,姿态闲雅从容,而后浅啜一口,眼底瞬间漾开亮色,赞叹道:“竟是明前头春龙井!
这太子宫里的贡茶果然名不虚传——入口甘冽醇和,兰香裹着鲜爽,咽罢喉间回甘绵长,余韵绕齿不绝,当真是茶中极品!”
“温杝,你别得寸进尺!” 千幻见他这般作态,心头火起,冷声呵斥,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信不信孤现在就将你再度打入慎刑司大牢?让你好好‘歇息’个够!”
温杝斜睨了他一眼,嘴上敷衍着:“信,怎么不信?太子殿下您权势滔天,我一个小小草民,岂敢不信?”
然而身子却纹丝不动,又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才拖长了语调说道:“只是殿下此刻如此急火攻心,方寸微乱,不知道的……” 他故意顿住话头,眼底翻涌着戏谑之色,打了个意味深长的哑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