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 千幻被他这态度激得心头怒火更炽,沉声追问,指尖已悄然在袖中攥紧,若非顾及身份,几乎要忍不住出手。
“温杝放下茶盏,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笑容,目光在千幻和榻上的苏玥之间扫了个来回,语带调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榻上昏迷不醒的宫人是让你牵肠挂肚、藏在心底、宝贝得不得了的心上人呢。’”
一句话精准地戳中了千幻试图掩藏的心事,让他瞬间哑口无言,耳根竟不受控制地隐隐泛热,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先前假扮太子,冒着被赵铎拆穿的风险帮暗鸱前去慎刑司救苏小姐,本是为了保护殿下在意之人。
千幻侧头望去,榻上的人面色苍白如纸,脸颊还沾着未拭净的泥灰,像只无助可怜、一碰就碎的小花猫,小小的一团陷在锦被里,呼吸微弱得让人心头发紧。
他猛地回神,在心底厉声告诫自己:千幻啊千幻!清醒一点!这榻上之人,很可能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娘!他的女主子!你不过一介小小暗卫,切莫生出半分不该有的心思!殿下对你恩重如山,你万不能有逾越之念!
可指尖早已不受控地攥紧了衣袖,心湖早已被搅乱,泛起层层涟漪,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此刻这份难以抑制的急切里,“到底藏着几分是对殿下忠诚职责”,几分是对这脆弱生命不由自主的牵挂。
温杝全然不顾他复杂的神色,自顾自继续说道:“话说回来,你自作主张将这‘小太监’从慎刑司捞出来,不顾宫规,径直带入太子寝殿,甚至让他躺在殿下日常安寝的卧榻之上!”
他话锋陡然一沉,语气添了几分诘问的凝重,目光锐利地看向千幻:“你可知这储君卧榻何等矜贵?象征着何等威严与禁忌?便是往后陛下亲自下旨钦点的太子妃,未经太子殿下亲口允准,也绝无资格沾染半分!
你这般明目张胆逾矩行事,究竟是徇私偏袒,还是另有图谋?就不怕我那位师兄、你真正的主子回来后,治你个以下犯上、亵渎储君的重罪?”
千幻猛地抬头,眼底犹豫与纷乱尽数褪去,只剩一片冰寒锐利,他直直对上坐在圆凳上温杝的目光,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此事与你无关!纵然殿下日后归来,要重罚于我,所有后果,我也一力承担!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立刻救治她——否则,你便重回慎刑司待着吧。”
“咚!”一声沉闷的巨响炸开。
温杝豁然将茶杯重重砸向坚硬的檀木桌,瓷杯与桌面相撞的瞬间,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杯身瞬间裂开数道狰狞的细纹,温热的茶汤顺着裂缝汹涌漫出,淌满了光洁的桌面,又沿着桌沿滴滴答答地滚落,在铺着流金云纹的厚绒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褐的湿痕,与流金云纹相映,衬得愈发刺目。
他周身那股慵懒闲散的气息陡然收敛,气压节节下沉,眼底的凝重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浓得化不开的阴鸷,声音冷得如同淬了冰,一字一句道:“我 这 人,生平最恨的,便是他人威胁。你可知,上一个敢用这种口气逼我救人的,如今坟头的草都已经齐腰深了!”
他眼神冷冽如刀,带着刺骨寒意扫过千幻的脸,“你这是第二次出言挑衅——若不是看在你此刻顶着我师兄这张脸的份上,我心中尚有几分不忍,你以为现在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同我说话?”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床榻的方向忽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动静。
榻上一直昏迷不醒的人儿,一只纤细白皙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舒展。
紧接着,那浓密得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带着重伤后的脆弱与极度倦意,簌簌颤动了几下,才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细缝,最终彻底睁开了眼眸——那是一双美得仿佛汇聚了天地灵秀的眸子!
瞳仁是浅浅的黑茶色,在殿内明亮烛火的映照下,却似浸在寒泉里的纯净冰晶,澄澈透亮得不含一丝杂质,眼尾天然晕着一抹淡淡的粉晕,宛若技艺最精湛的画师用上好的胭脂轻扫而过。
睫羽垂下时,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扇形阴影,睁开时,眸中便漾着细碎迷离的光,竟似盛下了漫天璀璨的星子,清冷绝伦之中,又透着一股灵动鲜活的生气,矛盾而又和谐地交织在一起。
苏玥的视线从最初的朦胧涣散,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
殿内过分明亮的烛火对她刚刚苏醒的眼眸来说太过刺眼,灼得她微红的眼角泛起点点水光,恰似噙着未干的朝露,她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那纤细的指节在光下泛着淡淡的粉晕,脆弱得不堪触碰。
待眼眸慢慢适应了殿内的光线后,她略显茫然地抬眼,望向头顶那用黑金两色绣线交织、缀满暗纹蟠螭图案的华贵床幔——幔帐边缘垂着的银铃随着窗棂半敞的微风轻响,鼻尖萦绕着浓郁却又不失清润的龙涎香气息,混合着墙角铜炉里燃着的沉香,清雅又肃穆。
苏玥虚弱得微微侧过头看向远处,殿内八根蟠螭金柱巍峨矗立,柱身雕刻的蟠螭鳞片栩栩如生,鎏金纹路在烛火下流淌着沉敛光泽,顶端衔着的宫灯垂着珍珠串成的流苏,随风轻晃时簌簌作响。
头顶是穹顶藻井,以青金石镶嵌出星河万象,中间悬着一盏巨大的赤金累丝嵌东珠灯,灯架镂刻缠云纹,缀满大小不一的圆润东珠与暗蓝宝石,烛火燃动时,珠光与金辉交织,洒下沉敛华贵的光斑,落在铺着整张白狐裘的地面上,绒毛泛着莹白柔光。
她又低头看向身上盖着的锦被——绣满鸾凤和鸣图案,丝线是掺了金线银线织就,流光溢彩,轻软得仿佛云朵裹身。
苏玥眉心不自觉地微微蹙起,多宝阁上琳琅满目,摆放着的玉器、瓷器、琉璃摆件件件精致绝伦,衬着满室雕梁画栋,这陌生的环境让她眼底翻涌着几分懵懂与困惑,又悄然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这细微的动静,瞬间打破了千幻与温杝之间剑拔弩张的对峙。两人几乎同时转过头,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正挣扎着想要坐起身的苏玥身上。
温杝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她那张大半被泥灰遮掩的侧脸,眉梢勾起几分毫不掩饰的不耐与轻视,喉间溢出一声轻蔑的嗤笑,满是不屑地转回头去,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指尖又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碎裂的瓷片边缘。
而千幻的反应则截然不同。他几乎是瞬间就迈开了步子,几个大步间便已走到榻边,身上那件玄色缂丝金蟒常服衣摆随着他急促的动作拂过光洁的地面。
玉带束腰处那枚刻有阴文“御”字的蟠龙玉佩轻轻晃动,发出细碎声响。
他俯下身,语气虽仍强装冷冽,却难掩眼底的紧张与关切,沉声问道:“你……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眼下假扮的身份,补充了称呼:“表妹。”
苏玥闻声,抬眼向千幻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太子殿下”轩辕御辰俊美无俦的冷毅面容。
然而仔细打量便会发现,眼前人虽身着华贵储君常服,气场冷肃,但那眉宇间的锐利却似乎少了几分真正太子殿下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与压迫感。
连他眼底刻意维持的沉静,都带着些许紧绷感,无论是那份浑然天成的君王气度,还是言谈间不经意流露、属于上位者的矜贵从容,都远不及她记忆中那位真正的太子殿下。
她眼底蒙着一层未散的懵懂,又掺着几分疑惑,声音因虚弱与久未开口而带着沙哑,试探着轻唤:“殿下?”
千幻迎上她那双盛着星子般的眸子,心脏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待看清她眼底的疑惑,言语里的试探,他心头又是一动——这位苏小姐,竟如此敏锐!即便在重伤虚弱之际,仅一眼便察觉到了他与真正太子殿下的细微差异,看穿了他并非本尊!不愧是能让殿下那般人物都放在心上的人。
念及此,心底竟莫名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酸涩,这酸涩混杂着对眼前女子的敬佩,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失。
而一旁坐在圆凳上、右手抵着脸颊,左手无聊转动着碎瓷片的温杝,本是抱着事不关己的看戏心态垂着眼。
可听到千幻略带犹豫地唤出那声“表妹”时,转动瓷片的指尖骤然一顿,心头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表妹?这“满脸泥灰的小太监”……竟然是女子之身?而非他先前认定的内侍!
再闻那女子唤千幻“殿下”,语气中藏着的几分犹豫与不确定,他眉峰微挑,眼底闪过一丝浓厚的探究——这女子观察力竟如此敏锐!
那假太子扮他师兄轩辕御辰,不说十足相似,也有七分神韵,若非极为熟悉之人绝难分辨。
这声“表妹”更耐人寻味,到底是眼前这假太子的表妹?还是他那位真正的师兄、大胤储君轩辕御辰的表妹?这其中的纠葛,倒真是有趣得紧。
苏玥听见眼前这位“太子殿下”饱含关切的询问,眸底的疑惑并未消减,却未立即作答,而是缓缓低下头。
她先将右手交叠于左手之下,动作看似无力却异常稳定,随即从交叠的手中缓缓伸出纤细白皙的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顺势并拢,以中指对关、食指按寸、无名指抵尺,轻轻搭在左手腕内侧的脉搏处。
接着,她缓缓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所有情绪,只余下轻缓绵长的呼吸声。
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极度专注的静谧光环,整套动作流畅自然、不见半分生涩,俨然是深谙此道之人。
千幻立在榻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头陡然一震——苏小姐竟还通晓岐黄之术!且看这诊脉的起手式,绝非泛泛之辈!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脚步未动,静静站在一旁,生怕发出丝毫声响惊扰了她这份全神贯注的调息探脉。
玄色衣袍的下摆随着苏玥搭脉时散发的气流轻轻晃动。
片刻之后,苏玥缓缓睁开了眼眸——那双曾盛着星辰大海的眸底,此刻蒙着一层淡淡的雾霭,褪尽了所有光采,只剩黯淡与沉郁,眼尾缀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倦怠,唇角无力地牵起一抹浅浅的苦涩。
她刚要开口,忽然眉头微蹙,抬手捂住胸口,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闷哼——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又褪了几分血色,愈发弱不禁风。
方才为精准探查体内症结,她强行调动仅存的一丝微弱内力游走经脉,竟瞬间引发胸口剧烈的气血翻涌,尖锐刺痛顺着受损经脉蔓延开来,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她强忍着不适,缓了缓翻涌的气血,指尖仍因剧痛与虚弱微微发颤,声音比先前更显沙哑破碎,每一个字都似耗尽了力气:“今日在宫外……为应对变故,强行动用内力,致使旧伤猛烈反噬。
我当时强行运功压制,如今伤势早已深入肺腑、侵蚀经脉,此刻更是气血逆行愈烈,多处关键经脉淤堵凝滞……”
她深吸一口气,气息微促地补充道:“若今夜不及早施针疏通、辅以汤药调和,恐难活过明日卯时。”
温杝闻言,眉峰骤然一挑,猛地抬眼望向榻上那假扮太监的女子,眼底的探究尽数褪去,只剩浓浓的惊讶翻涌。
懂岐黄之术、能自行诊脉断症,这倒也罢了,或许是家学渊源。
可方才她诊脉时,那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切的内力波动,终究逃不过他的感知——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竟还身负武功!
他眸光微沉,指尖无意识地在凳沿轻点两下,思绪飞速流转:且那丝内力虽因重伤而涣散虚浮,内核却澄澈凝练,观此便知根骨绝非寻常,巅峰之时,怕是连那假太子也未必是她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