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三人便走到通道尽头,张衡回头狠狠瞪了眼跟在身后的王犸和李鼬,粗声粗气挥退:“愣着干什么?把牢门再查一遍!”
两人慌忙低下头,双手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连声道“是是是”,紧接着脚步不敢拖沓,几乎是弓着腰小步小步往后退,直到退到通道拐角才敢转身快步离开。
等两人彻底没了踪影,张衡这才快步转入干燥些的狱吏区域,停在签押房门口。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门板映出的模糊影子理了理半旧羊皮坎肩,又把钥匙串往腰后挪了挪,直到脸上挤出那副惯有的谄媚却不失分寸的表情,这才抬起手,用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木门,声音拿捏得刚好够里面听见,又显不出半分急躁:“咚、咚、咚。”
签押房内烛火通明,刑部司狱司司狱赵铎身着深青色六品鸂鶒补子官服,未戴官帽的发髻梳得一丝不乱。
他端坐于宽大花梨木书案后,手中钧窑天青釉茶盏轻转,碗盖拂过茶沫的动作看似闲适,眼底却藏着惯有的精明。
门口的敲门声突然响起,赵铎手中盖碗微微一顿。眼角余光瞥向墙角滴漏——戌时四刻刚过,恰是夜巡后报备亡人的时辰。
他朝书格前整理卷宗的钱师爷递去一个眼色,后者当即会意,放下卷宗踱步至门畔,拔闩开了道缝。
只见门口垂手站立的是狱头张衡后,钱师爷这才缓缓打开门,低声道“进来吧”。
随即便不再多看,自顾自转身回到书案旁,取了份待核验的文书继续审查。
张衡轻手轻脚合门落闩,生怕弄出半分声响。行至书房中央,他飞快扫了眼品茶的赵铎,紧接着垂眸躬身,在离案五步处撩襟跪地,额头轻触地面:“卑职张衡,见过赵大人。”
赵铎慢半拍抬眼,淡淡瞥过伏在地上的身影,鼻腔里漫出一声“嗯”,算作应答。
得此许可,张衡才敢抬头,待赵铎摆手后,又毕恭毕敬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向钱师爷所在的那张桌案处。
拿起右侧桌角处巡查的记档册簿,小心翼翼递到钱师爷面前。
见钱师爷接过记档册簿,翻开空白页面,执起紫毫小楷笔沾了墨,他才清嗓汇报:“回赵大人、师爷,今早“甲字一号”,女犯张王氏撞墙自尽,巳时一刻初次巡查时已气绝。
午时一刻再巡,“乙字四号”牢房,男犯钱老六,旧伤溃烂,已亡。
戌时三刻夜巡,‘丙字七号’牢房,男犯周昌,刑伤过重,已亡故。”
张衡前几人报得干脆利落,语气淡得如念一份寻常的库房名册,可说到下一个名字时,他却顿了顿,语速放缓:“戌时四刻,‘丁字二号’牢房男犯——德安……亦亡。”
起初,钱师爷握着紫毫小楷笔的手稳如磐石,笔尖在纸页上流畅移动,即便听闻这一连串亡故消息,也未有半分停顿,显然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然而,当张衡的话音略带迟疑地落在“德安”这个名字上时,钱师爷握笔的手骤然一顿,笔尖在“德安”二字旁洇开一个稍大的墨点。
“德安死了?”
钱师爷抬起头打断张衡接下来的话,语气平淡却藏着审视,“那今日同他一道押送进来的那个戴面具小太监,情形如何?”
一旁的赵铎虽未转头,端着茶盏的手却顿了瞬,整个人的注意力已悄然聚焦过来。
张衡只觉脊梁窜起寒意,喉结滚了滚才躬身答道:“回师爷,卑职未对那人动刑,吃食饮水也按时送了。
只是戌时四刻处理完德安尸身,卑职见送去的食物一口未动……”
他硬着头皮吞吞吐吐补充道,“那人蜷缩在石床上不动,气息微弱不堪,怕是……不太好了。”
“废物!”茶盏“啪”地砸在案几上,裂纹顺着瓷面蔓延,滚烫茶水在深色木纹上洇出狼狈湿痕。
赵铎猛地转头,阴鸷目光钉在张衡脸上,“本官如何交代的?让你看好人,你就这么看?”
张衡“扑通”跪倒,连连磕头:“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啊!卑... ...卑职按规矩送了饭食,未敢动他分毫,实在不知为何会……”
就在赵铎怒焰正盛时,“签押房”的门又被敲响,“咚!咚!咚!”的声响急促有力,带着几分焦灼,他强压烦躁,瞪了眼张衡示意开门。
张衡连滚带爬起身,手忙脚乱得拉开门闩——门外是看守外围门户的王老吏,藏青色皂隶服沾满汗湿,满脸褶皱挤作一团。
他顾不得礼节,一把推开张衡冲进屋,“噗通”跪倒在赵铎面前,声音尖锐得发颤:“不好了!赵大人!大、大事不好了!”
“嚎什么丧!”赵铎本就心烦,见他失态更添怒火,“什么不好了?你大人我好得很!”
“不、不是大人您……”王老吏缩了缩脖子,仍硬着头皮道,“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驾临“慎刑司”,仪仗已到大门外了!”
“什么?”赵铎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案几上的残茶被带翻。
怒容瞬间被惊骇取代,他声音都变了调:“太子殿下?你再说一遍?”
“千真万确啊大人!”王老吏急得点头,“小的借十个胆子也不敢谎报!殿下銮驾已至,您... ...您快出去接驾吧!”
赵铎盯着王老吏煞白的脸,知他绝非虚言。一股冰寒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太子性情冷戾、行事莫测,最厌臣下失措,深夜驾临这阴森“慎刑司”,绝不可能是例行巡查——是冲那危在旦夕的小太监?还是“戊字四号”牢房那位?
他指节攥紧袖口,深吸一口气,眼中慌乱被官场本能压下。
赵铎快步迈向门口,语速极快下令:“张衡!”
“卑职在!”
“你即刻带人清扫签押房到外门的通道,不许留半点污秽!通道两侧壁烛全部点亮,一盏不许灭!要快!”
“是!”张衡领命后,连爬带跑出去召集人手。
赵铎扫过门口惊慌的胥吏,又看向面色凝重的钱师爷:“余下人随本官整肃衣冠,即刻去大门迎驾!钱师爷,你熟卷宗,随在我身侧,以备殿下垂询!”
命令落地,众人似有了主心骨,慌忙整理官袍帽饰。
赵铎抚平衣上褶皱,接过钱师爷递来的官帽,心底波澜万丈,面上却已恢复主官的镇定——太子突然驾临,是危机,或许亦是机会。
赵铎再度深吸一口气,将眼底残存的焦灼彻底掩去,挺起胸膛,率先大步踏出签押房。
身后,钱师爷及一众胥吏慌忙跟上,脚步声在幽深通道里荡开,混着烛火噼啪的轻响,搅得这夜色更显紧张。
司外早候着的马蹄声与甲胄碰撞声倏然交织,福海手持拂尘,身姿笔挺地站在銮驾右侧,指尖轻轻拢了拢拂尘上的银丝,余光不耐地扫过慎刑司那扇紧闭着的乌木狴犴兽环铁皮大门上,他正暗忖“那老吏进去通报已有一会,怎的到现在还不开门”,便听得——
“吱呀——”一声闷响
沉重的两扇铁皮乌木门从内向外缓缓推开,冷风裹着尘土卷入,赵铎下意识抬眼去看,一颗心瞬间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只见门外停着一乘低调却规制森严的銮驾,并非帝王出行的九龙明黄轿,而是太子专属的玄色镶金边轿辇。
轿身以厚重百年檀木打造,两侧镶着暗纹云兽铜饰,不似寻常权贵那般缀满珠宝,却在玄黑底色的衬托下,透着股内敛的贵气。
轿顶嵌着一颗拳头大的东珠,虽不耀眼,却在月华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恰好彰显太子仪态。
轿辇两侧各站着四名御林军,身后更跟着一列整肃的卫队,足有二十余人,皆身着亮银色铠甲。
甲片在月色下泛着凛冽冷光,腰间佩着的长剑鞘身嵌着暗纹,人人手按刀柄。
他们身姿如松般挺拔,“目光锐利地交错扫视着四周”——前队看向前方街巷,侧队紧盯两侧屋檐,后队守住来路,连墙角阴影都不肯放过。
赵铎哪敢再多看,连忙矮下身,膝盖“咚”地一声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身后的数十名胥吏、钱师爷与老狱吏也紧随其后,动作整齐地屈膝跪地,双手交叠按在地上,额头几乎贴到冰冷的砖面:“臣等参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跪拜声落下后,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他们没人敢抬头,只能僵着身子跪在原地,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御林军甲胄偶尔碰撞的轻响。
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先是浸凉了衣领,又有几滴“啪嗒”砸在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那水滴落地的声音,在这死寂里格外清晰,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轿辇的帘幕始终垂落,太子殿下自始至终未曾露面,可那玄黑轿身漫出的无形威压,却像一张浸了寒的密网,将所有人牢牢笼住——连空气中的气流都似被冻住,每一次呼吸都透着滞涩的凉意。
赵铎指节控制不住地轻颤——他感觉,此刻轿内之人虽未言语,目光却似能穿透帘幕,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就在他们几人的心正一点点往下沉时,太子殿下不怒自威的声音蓦地从轿辇中传出:“免礼”。
这声吓得几人浑身一哆嗦,回过神后忙不迭地磕头,连应道:“谢太子殿下”!
众人在起身时,腿肚子还在发颤,连站直都费了几分力气。
可此刻,赵铎身为刑部司狱司司狱兼慎刑司主官,纵是“小腿抖得像筛糠”,也得硬着头皮先站出来。
他踉跄着往前挪了半步,膝盖还在隐隐发颤,忙躬身将头埋得更低,声音里裹着明显的慌乱,连话都说得磕磕绊绊:“臣、臣等猝闻殿下驾临,未能迎候,求殿下……求殿下恕罪!”
赵大人话音刚落,众人便觉周遭的空气骤然一沉——那玄黑轿辇漫出的威压,竟比先前重了几分。
先前不过是呼吸带着冰寒滞涩,此刻竟像有团无形的寒气堵在胸口,连喘气都变得费劲。
王老吏憋得喉头发紧,眼前发黑。实在受不住,只能极隐晦地往旁侧了侧身子,想寻丝透气的空隙。
可余光刚扫到檐角,便见几片飘落的枯叶在空中钉住了似的半天才慢悠悠坠向地面,他心头猛地一缩:我滴个乖乖,这太子殿下也太慑人了!
他司狱司当差三十年,见惯了官场上的阵仗,却从未遇过这般让人骨头缝都发寒的气场。
慌慌张张地收了所有小动作,膝盖往青砖上又磕了磕,恭恭敬敬地归正姿势重新跪好,连指尖都攥得发白,生怕自己这点微末的动静,也落进轿内人的眼里。
赵铎更是冷汗都将后背的官袍浸透了,贴在皮肤上凉得刺骨,直到他几乎要撑不住即将再次下跪时,那道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没有半分温度:“未能迎候倒在其次。
孤来司狱司,是为查前些日子那桩贪墨案的卷宗——怎么,赵大人这腿抖得厉害,是年纪大了,想提前告老还乡颐享天年吗?”
话音刚落,金黄色轿帘被福海轻手轻脚掀开一角。
最先露出来的 ,是太子指上那枚羊脂白玉扳指,骨节分明的指尖正慢悠悠敲着膝头——那轻缓的“叩叩”声,在死寂里被无限放大,每一下都像重锤般,狠狠砸在众人紧绷的心尖上。
赵铎身子猛地一僵,忙把头埋得更深,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不……不!臣不敢!臣还……还能为殿下效力,为朝廷分忧!那贪墨案的卷宗……臣这就去取,这就去!”
说罢, 他想躬身起身,可小腿仍不受控地发颤,刚直起半截身子便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
身旁的钱师爷眼疾手快,悄悄伸臂扶了他一把,才勉强稳住身形。
就在赵铎转身时,轿辇内敲击膝头的“叩叩”声便戛然而止,周遭瞬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片刻后,轿内才传出一声极轻的“不必”,随即是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每一下都揪着众人的神经。
福海连忙上前,双手将轿帘彻底掀开,躬身侍立在旁,大气不敢喘。
轩辕御辰身着玄色缂丝金蟒常服,玉带束腰处悬着枚刻有阴文“御”字的蟠龙玉佩,踩着云纹皂靴缓步走下轿辇。
他目光扫过赵铎时,没有半分波澜,只剩不辨喜怒的淡漠,脚步未曾停顿,只侧过脸,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压迫感:“孤与你同去,赵大人,带路吧。”
这话落在赵铎耳中时,紧绷的身子先是一松,随即又绷得更紧,连忙应声:“是!是!太子殿下您请!臣……臣这就引路!”